吸引书法界极大关注差不多一年有余的第十二届国展终于在今天(二○一九年九月二日)公布了入展名单,一时在微信朋友圈里刷了屏,就如同高考放榜,大家怀着不同的心情检视榜单,可谓“几家欢喜几家愁”。据官方公布的数据,本次展览共收到五万二千六百二十件投稿作品,最终经评审,入展作品共计一千零七十一件,入选率约为百分之二,即一百件投稿中只有两件能入选,的确是国展气象:参与不可谓不踊跃,竞争不可谓不激烈。这再次证明了在当下的书法生态中,书法展览(尤其是中书协组织的高级别展览)对广大书法从业者或爱好者而言,有着十分巨大的吸引力。 自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国书协及各级地方书协相继成立之后,事实上成为了新时期书法艺术事业的主要组织、推动和引领力量,其所发挥的作用是不容忽视的。简而言之,其作用主要体现在以下几点:一,推动了书法艺术的专门化,使书法作为一个独立艺术门类的形象逐渐清晰和肯定起来;二,整合和凝聚了绝大多数的书法人才,使书法从业者有了明确的身份认同,并为其提供了专业的活动舞台;三,从较为官方的层面体现了国家对书法艺术的重视,扩大了书法的影响力,并为“书协会员”背书,事实上推动了书法市场的形成和活跃。以这三方面的作用而言,应该说,积极因素占主要部分,消极因素也不能说没有,并且争议也是由来已久。有人讲,现在是书法最好的时代,也是书法最坏的时代。好在什么地方?好在安定的环境、先进的技术、发达的资讯等为书法的继承与创新提供了极佳的外部条件;坏在哪里?参与者的非精英化、参与目的的功利化、评价标准的垄断化等造成了书法创作的形式主义倾向和单一面目,从而整体水平难以和前人比肩。 不论功与过、是与非,在书协的带领之下,实现当下书法界的这种“繁荣”,又与其所组织和倡导的展览机制有密不可分的关系。何以这么说?在这么多年来形成的书法大环境中,就如同高考之于广大学生,投稿参展入选或是获奖是一个致力于书法者(不论出于什么目的)想要跻身书法专业核心圈,获得同行和社会大众认可的主要途径,也就是说,从一个书法爱好者成长为一个受到社会认可的书法家的路径中,入展成为其中关键的一个环节,并且你在书法圈中的“江湖地位”还取决于你所入选的展览的多寡和级别的高低。因此,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当下中国书协的运作和整个中国书法界的运行,展览是一个核心关键。而在各种名目、各种类型的大小展览中,最受人瞩目、分量最重的,当然就数今天放榜的四年一届的“国展”。这次国展的风向,又将会成为许多人下一个四年国展准备周期的指引,甚至于是整个书坛今后几年的风格导向。这届国展到目前为止只是公布了名单,还没有公布作品,所以尚不知是否更强化了之前的某些特点还是出现了一些新的变化。在这篇文章里,作者要讨论的是一些由历次展览所逐渐积累形成并强化的问题,可能是一时难以根本扭转的问题,所以这届国展恐怕也概莫能外,当然,我也期待作品公布后,能让大家看到一些积极的变化。 在展开论述之前,我再次强调,书协和书协所主导的展览机制,对当代书法的繁荣与发展是有功的,大的方面是值得肯定的,那么对书协和展览的批评就是基于希望书法在今后能克服一些不足,拨正一些方向,发展得更好的良好愿望的,从而避免“鸡蛋里挑骨头”,故意唱反调之嫌。批评、批评,大概就是要以“逆耳”的方式进一些“忠言”吧。 下面就来说说当今书坛和书法展览中存在的一些问题。 我以为,当今书坛最大的问题是文化精神的缺失、书法内涵的自我矮化。书法是什么?古人把书法看得很低,也看得很高,但本质上还是看得很高,他们一方面认为“书法家”的称谓是对自己的贬低,一方面又把自己的字看得很金贵,因此王献之断然拒绝了谢安让他为皇宫匾额题字的请求,苏东坡则说一张劣质的纸幸运地因为他在上面写了字而会在后世价值千金,历朝历代许多文人长篇累牍地论说“书之妙道”,都可看出书法在中国文化中的特殊地位,它不同于一般的“艺”,而是“道”的载体,是文人的精神寄托。在中国的文艺传统里,书法的地位要高于绘画,虽然在中国传统绘画的理论语境中,画也有“载道”的功能,但与书法相比,还是“技”的成分多一些,“道”的成分少一些。历代的书法家绝大多数并不以书法家自居,而基本属于传统士大夫阶层,他们或经邦理政,或著书立说,“书家”在其身份中仅是处于从属地位,书法于他们算是一种“雅好”,往往被称为“余事”,所以,书法的本质是文人内在精神的一种外现形式,它天生带有一种精英属性。在当今书坛热闹繁荣的背后,实际很大程度上存在着这一核心要义的缺失。书协这些年来也在强调书家的文化修养,并采取了不少措施,譬如在展览中提倡自作诗,在评审中注重内容的审读、加上文化面试的环节,在平时为书家举办各种文化培训班等等,但是,这些措施基本属于“治标不治本”。当然,我不是在宣扬精英主义,大众当然有参与书法学习和创作的权利,但是我认为大多数人的参与应该是将书法作为一种非功利的、自我陶冶的手段和娱乐方式,而真正处于金字塔顶端的专业创作者,应该属于文化精英阶层。这个话可能会挫伤很多人的热情,也或许会有很多人不认可,但一部书法史的确证明,能够在历史上留下影响的,不是普通书写者,而是文化精英!而由书协展览机制所引导的当代中国书法却走向了大众化、技术化、形式化,这不能不说在某种程度上是书法的异化。 与此相联系的一个有意思的现象,是历届展览中“学院派”书家的缺席。所谓的“学院派”指的是以各专业艺术院校和艺术研究机构中的师生为主要构成的书家群体,按理说这部分人应该是书坛的中坚力量,也应该是各高水平展览中的主要参与者。然而事实上如果分析历届国展或是其他重要展览的作者构成情况,就会发现“学院派”书家在其中只是边缘性的存在,而实际参展者的情况比较复杂,占主要部分的是来自基层的业余或半职业书家,他们通过入展来改变自己目前生存、生活状态的愿望特别强烈。学院书法教育比较重视对传统的学习、对经典的挖掘,写字比较“老实”,并且重视综合素养,特别是文化修养的提升,在这种体制下,他们很难投入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对展览进行针对性的训练,所以,即便有参展的愿望,而在实际展览的评审机制下也是缺乏竞争力的(当然,这些人已有诸如高校教师、硕士、博士等身份和头衔的加持,对展览的热情也相对没有那么强烈)。学院书法教育,特别是硕、博士的培养的指向应该是培养精英书法家的(这里所谓的“精英”也是相对的,因为现在的学院书法教育模式已经基本等同于诸如绘画等其他艺术专业的培养模式,而非传统意义上的真正的“通才式”的精英教育),是比较贴近于书法本质的,所以,“学院派”作为一个群体,在国展中的缺席,也体现出展览在导向上的一定偏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