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A811.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854X(2019)08-0051-08 《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以下简称《手稿》),在马克思思想形成和演进中占据极其重要的位置。作为马克思“新唯物主义”的诞生地①,《手稿》最重要的思想成果之一是提出关于人的科学和自然科学将是“一门科学”的思想;进而在哲学史上首次既唯物又辩证地解决了人与自然及历史的关系。“一门科学”的思想是《手稿》中马克思阐释一系列重要思想观点的依据与核心。不仅如此,“一门科学”思想所蕴含和体现的方法论意义和价值,是我们深入把握马克思哲学革命实质的一把钥匙。 一、“一门科学”思想的基本涵义 马克思“一门科学”思想贯穿《手稿》全书,集中表述在《手稿》的“私有财产和共产主义”部分。马克思基于“共产主义是私有财产即人的自我异化的积极扬弃”的语境,阐释了人、自然、历史(社会)三者之间特别是人与自然之间的辩证统一关系;确证共产主义是人与自然界、人与人、人与自身矛盾的真正解决②,进而提出“自然科学往后将包括关于人的科学,正像关于人的科学包括自然科学一样:这将是一门科学”③。 那么,自然科学和人的科学何以成为、又在何种意义上是“一门科学”呢? 在马克思看来,人及其与人相关的一切事物的存在都是一种“对象性存在”,对象性存在是事物普遍的存在方式;离开对象的存在即非存在。因此,任何一门科学的诞生及发展都是人与其对象(自然、社会事物)之间“对象性活动”④的精神产物或成果,同时科学自身也是一种对象性存在。在《手稿》中,马克思从科学的对象设定上论证自然科学和人的科学将成为“一门科学”:(1)“人是自然科学的直接对象”⑤。一方面,自然科学本是人对自然的理解和认识,似乎自然界是自然科学的对象。但在马克思看来,自然科学视域中的自然界,不再是完全独立于人之外的纯粹客观存在物,而是“感性自然界”,而感性自然界的本质就不再是自然界自身而是人——“人的感性”。简言之,自然科学的直接对象就是人的感性自然界。另一方面,生物学意义上的人本身就是一个自然有机体,即“人直接地是自然存在物”⑥,因而人成为医学、生理学、心理学及体质人类学研究的直接对象。(2)“自然界是关于人的科学的直接对象”⑦。一方面,自然界是人的生成和生活的首要对象(前提性条件);人的身体和意识是自然界长期演化的产物,自然界对人具有本体的意义和价值。正是在此意义上,马克思说自然界“就它自身不是人的身体而言,是人的无机的身体”⑧。因此,对人的生成、生存和生活的认识和研究,绝不能撇开自然界。另一方面,也是更为重要的方面,人的主体能力的生成、发展及其本质力量对象化只有在“自然对象中”,才能获得展现的舞台;同时,人对自身能力和本质力量的自我认识,也只有在关于“自然界的科学中”,即在自然科学和技术及其发展中,才能获得呈现的机遇。因此,作为对人的理解和认识的人的科学,离不开自然这个直接的对象。 人与自然互为科学对象,是人的科学和自然科学各自生成和发展以及二者能够综合成为“一门科学”的事实和逻辑的双重前提:一方面,外部自然界作为人的无机身体,而人的内在自然则构成人的身体。因而,关于自然的认识(自然科学)必须以人为对象,而关于人的认识(人的科学)也离不开自然对象。这种人与自然的相互生成与确证,便构成“一门科学”的事实前提。另一方面,人与自然的相互生成与确证表明:自然界是人生命活动的对象,而人则是自然界存在的价值对象。人的科学和自然科学互为对象说明,“一门科学”体现了本体论与价值论的统一。 以上分析可见,马克思“一门科学”思想中的自然科学和人的科学概念的含义不同于通常意义上(自然科学、社会科学和人文科学)的学科划分。马克思理解的人的科学和自然科学,不是指纯粹或单独对自然和人的理解和认识的科学。在这里,自然科学是指以自然对人来说的生成作为研究对象的科学,因为自然是作为人的无机身体的“感性自然”;人的科学则是以人依靠劳动——人与自然互动——的诞生作为研究对象的科学;“感性自然”与劳动活动内在融通,规定并确证自然科学与人的科学是互相包含的“一门科学”。不过,马克思同时指出,这种“一门科学”的诞生不是在当下而是“往后”,是“将是”。原因很明显,在资本主义私有制条件下,一方面,异化了的劳动不仅使自然与人分离而且直接对立起来;另一方面,与此对应的思想观念领域则表现为哲学与自然科学长期的相互“疏远”。换言之,资本主义私有制是造成实践上人与自然对立和理论上哲学与自然科学疏离的根本原因。因此,马克思认为,“一门科学”的生成只能且必定“是私有财产即人的自我异化的积极的扬弃”⑨的结果——共产主义。 二、“一门科学”思想的根据与核心——人与自然辩证统一 马克思关于人与自然在各自科学中互为对象的观点表明并确证,在存在论的意义上,人和自然不是相互独立存在的实体,而是相互关联的“间性体”。人与自然之间具有内在融通性。恰恰是这种内在融通性为自然科学和人的科学能够成为“一门科学”提供了实践和理论的双重依据,是“一门科学”思想的核心。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马克思说:“自然界的社会的现实和人的自然科学或关于人的自然科学,是同一个说法。”⑩ 人与自然之间的融通性即是人与自然的辩证统一性。然而,对这种统一性的理性认知及实践对待却经历了一个漫长的历史过程。在马克思之前乃至与马克思同时代思想家的视野中,人与自然的关系始终是被扭曲了的。在古代,自然目的论(11)把自然视为包罗万象的总体、万物的始基,而人只不过是自然实现自己目的的工具和产物,是自然自身有机过程趋向完善的一种表现而已。而在神学世界观(非自然目的论)那里,人和自然同为神(上帝)的创造物,虽然人被赋予不同于物理自然的属性和职能,但实质上,处于神的绝对统治之下的人仍然无异于一般自然物。在近代,启蒙运动高扬人性否定神性,加之近代的科学思想及其自然科学发展的影响,人在世界中的主体地位得以确立,但同时人与自然却被分离开来甚至对立起来。近代的自然和人的概念就是在自然与人相区隔、分立的意义上被定义的,这主要表现在:一方面,人被归入自然视为自然的一部分,并从自然的意义上定义人,把人的活动还原为机械运动,因而得出“人是机器”、“心灵是物质”这类彻底的机械论结论。这种认识将人划为机械的自然的一部分,等同于一般自然物,否定了自然的属人性。另一方面,在人被归属于自然的同时,认为自然的存在可以离开人,可以是与人无关的物质世界。被誉为开近代主体性哲学之先河的笛卡尔,他的“心—物二元论”就主张心灵(思想)和物质(广延)是两个互不关涉的独立实体——心灵没有广延,物质没有思想。这种认识把人(心灵、思想)与自然(物质、广延)彻底割裂开来,否定了人所固有的自然属性。这种认识似乎也影响到同时代的唯物主义哲学家,以至于费尔巴哈认为真正的人的活动是理论思维活动,而不是人与自然互动的生产劳动活动。康德意识到了近代机械论自然观的弊端,并试图从有别于亚里士多德的自然目的论出发解决人与自然对立的问题。康德不满足于把自然目的归结为抽象的形式、规范,认为人不仅是自然的目的而且是最高目的、终极目的;人既是自然的目的,又是自然目的的设定者;人既是自然因果过程的最后一环,又是这一过程的积极价值目标。但由于康德未能真正打通自然和自由(人)两个领域——自然是自由的出发点,而自由却在于摆脱自然的限制——不可能实现在目的论基础上的统一。因此,人与自然的关系在康德那里变成了人对自然的绝对主动和自然对人的绝对被动的独断关系,仍然困顿于与近代机械论同样的人与自然对立的逻辑窘境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