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B15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2-3104(2019)04-0034-07 象征交换思维是一种在交换过程中,永远指向平等和对等、谁都不过多索取的思维机制。自让·鲍德里亚通过阐发莫斯人类学描绘的“礼物机制”而被提出之后,它一直对西方左翼有巨大的理论魅力——内在地为平等提供了一种建构可能。特别是当它作为资本主义的积累性思维的对立面而存在之时,更是因其潜在的、对资本逻辑的颠覆性而引起巨大的理论关注度。一般来讲,莫斯的理论影响集中在“经典的宗教研究和规范化的人类学研究”[1]。但是,因为礼物机制所描述的对等与平等模式所带来的巨大感召力,莫斯的影响一下子溢出了传统的宗教研究和人类学研究的范围。例如西方左翼对某些以西方中心主义为基本立足点的人道主义援助,就曾以莫斯的范式来分析,并指出其中的文化隔阂。也就是说,从莫斯的范式来看,很多国际援助用原始的“礼物”思维来看,是具有否定性意蕴的,莫斯语境里的“礼物”思维是和现代商品经济格格不入的[2]。亦有学者指出,莫斯所描绘的礼物机制的巨大价值在于,它提供了一种代替对抗性——例如掠夺和战争——的“游戏机制”,这种游戏机制使得更具合作意蕴的共同体机制成为可能[3]。正是在这种理论潮流之中,鲍德里亚也对莫斯的研究进行了进一步深化。 但是,仔细审视却不难发现,鲍德里亚只是对莫斯的部分研究结论进行了肯定,从而展开了象征交换理论的建构,但在具体的、实践层面却并未给出太多的建设性意见。从其演化过程来看,鲍德里亚在其后期思想中只是“挑衅性地在理论上成为一名自我标榜的恐怖分子”[4]。因而,鲍德里亚给出的抑制符号权力的诊疗方案是——“唯一的选择只能是引出‘无’,使‘无’在场”[5]。也就是要人类集体以一种对空无和不确定性的敬畏,放弃对人类自设意义的追寻,从而和“无”进行“交换”,这使得鲍德里亚的思想走向荒诞化。在一种积极的意义上,鲍德里亚实际上重申了马克思关于使用价值和价值二分的理论,并且指出了资本主义“物恋”的虚幻性,批判了“只是占有符号价值的对象所体现的物恋生产”[6]。但不得不说的是,在不给出实践机制与符号机制的基本关联性分析的情况下,鲍德里亚的这种批判具有很强的理想化和应然化的说教色彩。面对这种情况,十分有必要对理论反思:为什么一个旨在为人类实现平等而努力的理论探究,却最终以“荒诞玄学”收场?对于这个问题,还应从鲍德里亚的范式来源来分析。 一、生死冒险背后的利益——莫斯语境中“灵”的利益维度 法国人类学家马塞尔·莫斯在其人类学分析之中所总结出的“礼物机制”,是鲍德里亚象征交换思想的理论来源。“礼物机制”在莫斯的学术话语体系中被界定为“总体呈献体系”,它是一种古代社会的交换规则。在这种交换之中,交换双方在乎的是自己比对方多付出。并且,因为交换物之中内藏着某种灵性,所以交换双方都有一种回礼的神圣义务。如果拥有他人的礼物,而不对等地回赠他人,那么其手中的礼物之中的“灵”,就会伤害他。由于这种规则是从对“原始”的考古中得来的,于是这种古老的思维机制看起来是一种人性中天然的机制。由此,在鲍德里亚的语境里,这种思想被理解为可以为了象征层面的平等而不惜付出生命。鲍德里亚也对此进行了大量理论阐发。不过,仔细审视莫斯的许多描绘,不难发现的是,鲍德里亚象征交换的理论建构,实际上更像是某种一厢情愿的“误读”。因为,围绕“回礼”而产生的诸如耗费、过度消费、浪费的“竞技”等诸多行为,莫斯其实是描绘过这些行为中的某些世俗盘算的。而这,则在鲍德里亚的“范式移植”过程中被剔除了。由此,它才成为了一种看似天然的思维机制,成了鲍德里亚分析范式的理论前提和论述依据。 首先,莫斯语境中的“礼物机制”,存在对馈赠对象进行挑选的环节。莫斯在其所摘录的古诗中,描述了选择赠礼对象的基本原则,那就是一定要选择慷慨的人来赠送。因为,“吝啬鬼总是怕礼物”[7](5)。对于不慷慨的人来说,赠礼并不能建立往来不绝的“礼物机制”。也就是说,只有向慷慨的人送礼,才会得到加倍回赠。礼物并不是白白赠送。相反,在赠礼之初,“礼物机制”的发起者就是要求以回报为潜在前提的。也即“互赠礼物的朋友才是最长久的朋友,只要那礼物往来不辍”[7](4)。在分析著名的、由马林诺夫斯基最先描绘的“库拉圈”之时,莫斯详细阐述了库拉礼物往来的形成。而在这种形成过程之中,“对家”如何挑选,是极其讲究的。诸种程序的复杂,以及“开礼”的谨慎,都是因为某些优质的“对家”是多方均想建立“礼物机制”的稀缺对象。也就是说,“主要考虑的是对方的地位,而且必须捷足先登,比别人更早地接近目标。谁能招来最富有的人并与其进行大量交换,谁自然也就会成为最富有的人”[7](44)。其次,在向自然进行“礼物”交换时,人们也并不是毫无索取的。相反,向自然献礼,往往希求的是自然反馈以慷慨的回赠。献礼之初,献祭者就默认自然是将回馈“丰收”的。而对于已经故去的、象征着“冥界”的自然,即某些祖先的亡魂这种“自然”,人们与其进行礼物交换的思维也是这样:把与生者同名的亡魂以及“自然”作为“礼物机制”的“对家”,是“能够促使死者、诸神、事物、动物以及自然的种种精灵‘对他们慷慨大方’。所以说,交换礼物能带来丰厚的财富”[7](23)。这就意味着,虽然原始部落还处在启蒙祛魅之前,但是他们的信仰也并不是单纯虔诚的。相反,他们对自然和亡灵的敬畏,是带有世俗盘算的。这种“礼物”循环是包含着不可忽视的利益期望的。虽然莫斯将“礼物机制”归纳为“贵族式的”,但这其实只是量的意义上的“贵族式”,而不是不图回报的慷慨。在一种长远投资的情况下,富有的人会寻找其他富有的人来进行礼物交换,以便把财富的耗费作为一种“债券”存贮在其他富人心中,从而让自己的子孙能在未来获利——这是“确保子孙福祉的一种方式,尤其是当孩子很小就成为孤儿的时候……”[7](56)所以,综合这些因素来看,在古式交换之中,交换者到底重视的是物之中的“灵”本身,还是更看重这种“灵”所要求的回礼的强制性,这是有待商榷的。如果更看重的是回礼和世俗盘算,那么,物中的“灵”,只不过是“市场监管”缺位时的“形而上学法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