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记忆图像的《不可见的物》  

作 者:
张颖 

作者简介:
张颖,中国艺术研究院《文艺研究》副编审。100029

原文出处:
世界美术

内容提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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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刊代号:J7
分类名称:造型艺术
复印期号:2019 年 05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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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可见的物》(L'Objet invisible)又名《手捧虚空》(Mains tenant le vide)是贾科梅蒂所创作的第一件真人等大的女性全身像,经常被研究者们作为贾科梅蒂最后一件超现实主义阶段作品。①同时期还有一件雕塑《1+1=3》,它在雕塑家本人列出的作品时序中位于《不可见的物》之后。也正如他本人所证言,这件作品始终未能完成,②而且已被他毁弃,仅存草图和照片。这件作品包括数个在材质、尺寸、完成度等方面各不同的版本。在一张摄于1935年的贾科梅蒂画室的照片上,出现了一件未完成的《不可见的物》。从不甚清晰的画面上看,其人像头部尚未固定在身后的支架上,面部为模糊的平面,仅有一双悬空的断臂(仅存上臂),小腿前侧并无平板,脚底也未设置基座,整个人物仿佛悬浮在天花板和墙壁所构成的狭窄空间里,与旁侧那件无头的行走女人像形成轻与重的对比印象。③另有一件石膏作品《不可见的物之头部》,现藏哥本哈根。④还有一件创作时间稍晚的蚀刻版画作品《手捧虚空》(1934-1935),其线条的雕琢比之雕塑版本有所增减(详后)。⑤按安德烈·布勒东(André Breton)和伊夫·博纳富瓦(Yves Bonnefoy)的看法,完成于1934年的石膏版本应当作为该作品的“正宗的和完成的”⑥版本。⑦本文所谈及的《不可见的物》,如非特别指出,一般以这个版本为基准。版本的多样性从侧面说明贾科梅蒂对这个主题如此迷恋,不断琢磨和尝试。

      该作品散发着神秘的魅力。对于它的意蕴,研究者们向来众说纷纭,有超现实主义的,有原始主义的,也有存在主义的等等。其中布勒东与克劳斯的阐释影响较大,也最有代表性。笔者认为二者皆有启发性,亦有各自的不够周全之处。借助于回顾贾科梅蒂早期文字作品,本文致力于将阐释的主线拉回到艺术家的主观性上来,把《不可见的物》主要确认为一个记忆图像。

      一、布勒东的阐释

      贾科梅蒂在1955年回顾时说,《不可见的物》曾经“深受布勒东钟爱”。⑧布勒东相当赏识贾科梅蒂,认为后者拥有“无与伦比的敏感性”。⑨对于这件作品,他自述从未停止关注其进展,⑩不间断地萌发解读的欲望。他既是该作品变化生成的见证人,也是较早的阐释者。(11)

      

      《不可见的物》相关速写 约1934-1953年修改 纸上铅笔、墨水和圆珠笔速写本尺寸:21.9×17.2cm

      根据布勒东的记录,1934年春,经过了在头脑中数周的酝酿,贾科梅蒂仅花了几个小时即做成《不可见的物》的石膏稿。(12)这显然符合布勒东所提倡的自动写作特征之一:快速性。从这一稿上看,雕塑人物的上部和下部被采取了截然不同的处理方式:上部基本停留在大块平面状态,手臂的长度(这决定着双手与胸部的位置关系)与面部的切面尚未定形;下部则接近于成形。对比于最终成品可见,女像双手的姿态、其倚靠于背板的双脚业已定稿,一左一右两只眼睛分别呈破裂的轮形与完整的轮形,这也与成品相同,说明这些地方此后未被修改过。(13)那些未加细化的平面显示出雕塑家尚未找到合适的表现手法。

      自动写作的连贯性并未顺利实现。布勒东留意到,贾科梅蒂后续的修改工作进展得非常缓慢,常显得迟疑不决,比如有时会针对手臂的长度作出不恰当的调整,翌日再改到合适的程度。在他看来,贾科梅蒂在努力“逃避某些令人总是难以忍受的记忆的准确性”。(14)头部的造型更为复杂,极易朝情感化和特殊化的方向发展。在布勒东眼中,贾科梅蒂表现出对这两者的努力抵制,因为他想要的是一个从诸平面的晶体里显露的面孔,它绝不能表露任何表情,“唯有如此,方可圆满实现自然与超自然之统一”。(15)这个目标或可理解为具象造型的抽象性。类似地,劳瑞·威尔森(Laurie Wilson)在其撰写的贾科梅蒂传记里记载道,贾科梅蒂对于这个头部的最初造型相当不满意,原因是“发现她太过情感性了”,甚至一度因此想要毁掉这件雕塑。对他而言,“做这件雕塑……只是为了更新我自己。或许这使得它是值得做的。”(16)两相印证,贾科梅蒂应该是有意在这件作品上努力尝试一种复杂而抽象的情感表现,这并非简单的去情感化,更不可能是机械的观念化。它应当是普遍可传达的,能够唤起观者自身的情感共鸣;同时还应当具备情感的多义性。前一方面要求它不可负载过多的个人记忆及其相关情感,后一方面要求它脱离日常感和世俗感,指向某种超越性。

      布勒东认为,在这个关键时刻,贾科梅蒂所需要的是“等待”(attente)。哪怕永远被延宕的等待都要优于在观念胁迫下勉强为之。他用诗意的语言说道:“我喜欢将自己的人生一味交付给哨兵的歌声的低语,一种令等待落空的歌声。无论是否到来,等待都是美妙的。”(17)等待不是欲望的停滞,只是意识的休息,为无意识的畅行让路。力比多的无意识构成一种既期许同时又不受意识干涉或指引的欲望之力。它就像一架自动运行的探测器,无时无地不在寻找那个被等待的对象。从意识一方来看,期许满足的那一刻却像是偶然发生的。布勒东也通过组织集体的自动写作来主动促生这种偶遇。在他看来,艺术家只有获得纯粹的精神自动性,才能够真实地展现不带偏见的思想过程,进入自由创作状态。(18)无论在何种意义上,这种自动主义都排斥观念的主宰。自动性的获得最容易也最典型地实现在梦里,但也有别的方式,比如随偶遇而来的对物的新发现(trouvail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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