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画报中的“声音”

作 者:

作者简介:
陈平原,北京大学中文系。

原文出处:
文艺研究

内容提要:

在录音录像设备出现之前,若想记录那些转瞬即逝的声音,只能借助文字或图像。画说“声音”而具有文化史意义的,可举出晚清画报中诸多涉及戏剧、说唱、演说以及音乐教育、留声机引进等“新闻画”。受梁启超等改良群治论述的影响,晚清画报谈及戏曲或说唱,特别强调思想立场,尤其主张破除迷信、文明开化。这才有非要在新戏尚未开场时就来一段政治演说的需要。在实际操作中,最诚心接纳或学习演说的,必定是学堂;而演说之所以能留存下来且广为人知,靠的是报章。因此,报章、学堂与演说,三者确实可以合论。借助晚清画报中众多戏剧、说唱、演说场面的描述,可以揣摩乃至部分复原那些曾在历史上存在并发挥作用的“声音”。


期刊代号:J7
分类名称:造型艺术
复印期号:2019 年 05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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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随着《左图右史与西学东渐——晚清画报研究》(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8年版)的出版并获得关注和好评,我的晚清画报研究告一段落。不过,其中有一章,因牵涉我的另一个研究课题“演说与近现代中国文章变革”,当初没有将其纳入,这就是本文所要讨论的晚清画报中的“声音”。

      一、画/话说“声音”

      谈及古已有之的“诗画一律”,无论西洋的“不语诗”“能言画”,还是中国的“无声诗”“有声画”,正如钱钟书指出的,“‘声’在这里不指音响,而指说话”①。可在具体论述时,这个“声”又往往只是虚晃一枪,着重点还是诗与画的共同性与特殊性。比如,音乐、戏曲、演说等便不在其论述范围内。若不仅考虑不同艺术形式间的对峙与转换,还将媒介差异纳入视野,比如,语言之于诗歌、色彩之于绘画、声音之于音乐、泥土之于雕塑、钢材之于建筑等,那就更为复杂了。

      这里只谈那些转瞬即逝的“声音”,是如何被现场以外乃至远隔千年的听众/读者所感知的。实际上,在录音录像设备出现之前,要想借助文字或图像来呈现声音,是勉为其难的。熟悉中国诗歌的读者,当然可以举出许多描写声音的名句,比如“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或“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白居易《琵琶行》)。只是所有这些描述,大都属于比喻,有赖读者调动自家的知识储备予以还原。相对于语言,图像呈现声音的能力就更弱了。固然喜怒哀乐可以形于外,画家也能捕捉并予以呈现,可起承转合、百转千回、余音绕梁,则非画笔所能驰骋。当然,借用典故或抄录诗文也是个办法。比如,现藏故宫博物院的明代郭诩《琵琶行图》,画面下方描摹白居易与歌女邂逅,上面三分之二的篇幅草体书写《琵琶行》诗。而那幅拍卖价超过两亿港币的、傅抱石创作于1945年的《琵琶行》,画面上并无题诗,只有官人、仕女与琵琶,可单是题目,中国读者也能清晰地“听”到“大珠小珠落玉盘”②。

      以中国人对于唐人白居易长篇叙事诗《琵琶行》的熟悉,不管如明人全诗照抄,还是像现代画家只是点题,画作中都很容易流淌着悠扬的乐声。《点石斋画报》中《琵琶高会》《琵琶雅集》等,明明讲的是当下的洋场故事,可意境全都指向那千年前的“浔阳江头”。至于众多娱乐场所,不管青楼卖唱(《当场出丑》),还是西妓串场(《西妓弹词》)③,画面上都是琵琶伴奏。青楼女子固然擅长、但并非只是弹琵琶,可落实在画面上,其他乐器确实不如琵琶演奏那样“声情并茂”,原因在于后者有白居易的诗“站台”。

      同样借助于文学作品,画作方才真正发出声音的,还有济南鹊华桥畔的三弦以及说唱。《时事报馆戊申全年画报》(1908)有一幅《湖上女弹》,图中文字是:

      济南省城鹊华桥畔,有戚氏女郎,挟三味弦,时来茶园评话,委婉可听,座客常满。近编《劝戒洋烟》一段鼓词,登台说法。其刻画吸烟受累情形,似嘲似劝,能使个中人闻而怀惭。末复正声规戒,示以后日希望。具此辩才,不难令顽石点头也。

      此图很容易让人联想起刘鹗初刊于1903年的《老残游记》,其中“小玉说书”一段,因进入了中学语文课本,对中国人来说,也可谓家喻户晓。

      《老残游记》第二回《历山山下古帝遗踪 明湖湖边美人绝调》有曰:

      老残从鹊华桥往南,缓缓向小布政司街走去。一抬头,见那墙上贴了一张黄纸,有一尺长,七八寸宽的光景。居中写着“说鼓书”三个大字;旁边一行小字是“二十四日明湖居”。④

      明湖居始建于清同治十年(1871),是个大戏园子,前有戏台,台下可以摆一百多张桌子,每张桌子可以坐六到八人,整个戏园规模很大。创办这所戏园的人就是梨花大鼓的创始人、武定(今滨州)籍的郭大妮,其弟子黄大妮继承了她的事业。而小说中的“白妮”,就是黄大妮的徒弟,也是她的姨表妹。小说中的“黑妮”则是白妮的徒弟,也是她的干姊妹。济南的梨花大鼓,表演时以三弦为主要伴奏乐器,这一点不少说唱艺术都相似。小说史家阿英曾引凫道人《旧学庵笔记》(1916年木刻本)中《红妆柳敬亭》则:“光绪初年,历城有黑妞、白妞姐妹,能唱贾凫西鼓儿词。尝奏技于明湖居,倾动一时,有红妆柳敬亭之目。”作者还加了如下按语:“白妞一名小玉,《老残游记》摹写其歌时之状态,亦可谓曲尽其妙。然亦只能传其可传者耳。”正如阿英所言,刘鹗与凫道人的描写“虽未免夸张,却足以证明王小玉的实际存在”⑤。

      有了《老残游记》的加持,我们阅读《湖上女弹》,当有更贴切的感受。画报图写声音,虽不能曲尽其妙,但还是另有特色,那就是强调这位“委婉可听,座客常满”的戚氏女,说唱的不是古调,而是“《劝戒洋烟》一段鼓词”。如此登台,确实很有时代气息。

      不是所有画面都有诗文或小说可以互证的,但仔细倾听,还是能隐约感受到图像中跳跃着的音符。《点石斋画报》中,广东连州的瑶民结队到州署缴纳公粮,得到犒赏的白酒,于是在大堂上饮酒、唱歌、跳舞(《酒犒山瑶》);在沪广东商人重阳节到天后宫迎神,竟然别出心裁,请了一队洋人吹奏洋乐,好不热闹(《西乐迎神》)(图1);英国某女子年仅九岁,抚弄竖琴时,乐声优雅,观者听众摩肩接踵(《英京慧女》);法国军乐队在西贡演奏乐曲,因笙歌嘹亮,连附近鹿园所养的鹿都跑来侧耳倾听(《野鹿知音》)。当然,更多的是对游神赛会或戏曲演出的报道,这种情况下,舞台好画,而乐声难传,一句“锣鼓喧天”(《歌舞升平》),或者“一路呜呜作鬼叫”(《小鬼赛会》)⑥,就这么带过去了。准确地说,画报中诸多涉及戏剧、祭祀或说唱的“新闻画”,所关注的只是与演出相关的社会事件,比如演出赈灾、迎接达官、流氓作恶、舞台失火等,而不是表演艺术的高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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