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论伦理学”的张力与调适

作 者:

作者简介:
包利民,浙江大学哲学系教授。杭州 310028

原文出处:
道德与文明

内容提要:

古典“幸福论伦理学”本身蕴含着深刻的张力,这在斯多亚伦理学当中表现得尤为典型。斯多亚德性幸福论伦理学被视为在古代捍卫道德的至高地位的主要旗手。但它究竟是某种道德中立的幸福论还是严格意义上的道德学,仍是一个极具争议的问题。斯多亚伦理学所推崇的“德性”的真实内涵是主体的自足强大意义上的幸福,这在关注对象、情感的地位、道德义务的排序等几个方面都与以人际道德为核心的伦理学不一致。思想史上可以看到各种在二者之间寻求一致性的努力,然而更多的调适工作还有待于学术界进一步进行。


期刊代号:B8
分类名称:伦理学
复印期号:2019 年 10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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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B8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7-1539(2019)04-0069-08

       当今世界,各个国家纷纷用“幸福指数”取代GDP指数作为衡量国家任务的标准,在伦理学中也出现了古典“幸福论伦理学”的复兴,据说这有助于治疗现代主流伦理学的种种弊病①。然而,古典幸福论究竟是幸福论还是伦理学?两者天然一致吗?在古代,斯多亚伦理学也许最为鲜明地、毫不妥协地代表着“德性幸福伦理学”。一方面,斯多亚哲学显得是一种典型的伦理学。它主张“为职责而职责”地行动,它在古代世界的形象是高扬“德性”而反对伊壁鸠鲁派的“快乐主义”的中流砥柱。如果说快乐主义公然主张生活第一,道德第二,那么斯多亚哲学就强调德性是唯一具有自身价值的,而生活只有第二位的价值,甚或是价值“中性的”。近现代重要伦理学家如康德、纳斯鲍姆都赞许以“普遍性”为原则的斯多亚道德。另一方面,每个受过现代伦理学训练的人可能都会感到“德性-幸福-伦理学”本身就是一个矛盾的三元概念组合。斯多亚伦理学作为一个公然挑战习俗道德而不惜处处制造悖论的学说,作为一个反对同情和义愤而唯独关注内心自足的学说,必然与本质上是常识的道德产生激烈的对撞。事实上,有些伦理学家和古典哲学研究者也看到了这里的问题,他们有的批评斯多亚伦理学违背人性,如普鲁塔克和西塞罗,有的批评苏格拉底、柏拉图和斯多亚哲学是“自私的”、不道德的,如现代学者Vlastos等②。有的殚精竭虑地为“自我中心”的古典伦理学辩护,论证其“涉及他人的德性”和“涉及自己的德性”并非截然对立,而是可以共存,如Annas等③。

       斯多亚伦理学喜欢极端化立场,它同时突出幸福和道义,并不认为这有什么不可。这样的态度招致了许多嘲讽、不解和批评。所以,要解决古典幸福论伦理学中的“幸福与道德的张力”问题,斯多亚伦理学是一个非常合适的切入点。尤其是,斯多亚伦理学被现代西方主流学派视为古代伦理学中唯一可以继承下来的——柏拉图派显得过高,伊壁鸠鲁派显得过低,亚里士多德又不能摆脱城邦、奴隶制和性别歧视等政治不正确,于是只有主张全球化和自由平等的斯多亚哲学显得与今日主流伦理学完满顺接。那么,斯多亚伦理学能否首先解决自己理论中的困难,对于各种当代“新斯多亚主义者”也就成了一个重要的问题。

       下面我们首先提出一个关于幸福论的“价值ABC模型”,并将斯多亚幸福论主要定位为A系至善,即以实现自我的完满为终极目标。接下来,我们将在这个背景下考察斯多亚幸福论与严格意义上的道德之间存在的差异与紧张,然后探讨二者之间达成一致的可能性。最后,我们将指出二者的沟通和一致并非简单和天然之事,而是有待各种复杂细致的调适工作。我们将侧重指出在认识和评价“自我”当中,如果注意所采取的第一人称视角和第三人称视角的差异,将有助于解决不少“斯多亚悖谬”问题。

       一、价值ABC模式

       整个古典伦理学都属于幸福论伦理学。斯多亚伦理学也继承了这一特征。它与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等相区别的独特之处在于它主张幸福唯在于主体的“德性”,而它的先驱在此之外还进一步主张客观真理认识(柏拉图)和现实行动展开(亚里士多德)为至善。我们可以用一个价值ABC模式来大致阐释其中不同。人类行动可以分三个维度来看:

      

       通常而言,生活是一个整体,即人(A)做出行动(B)追求一定的目标(C)。C系价值或结果的“好”一般被视为理所当然,哲人也说一切被追求的目标都是“善”(好)。所有目标所服务的那个至善(最好)的获得可以被称为“幸福”。然而,A系价值和B系价值也可能受到相当的重视,被推许为“至善”,以至于追求幸福的人可以将自我或者行动(而非行动结果)的“好”设定为一生的终极目标。此时,新崛起的至善就可能与原先的至善形成冲突,比较典型的是C系与A系价值的对立④。“关心自我”的号召往往是专门针对“迷失于外”而提出的。海德格尔的“唤醒本真性”针对的是迷失于主客不分的“在世界中存在”。从历史发展看,A系价值的提升或自我意识的觉醒是一个复杂的生物学和精神现象学过程。自然人没有自我意识,只有部落意识。按照黑格尔的说法,在古代主奴之战中敢于冒着生命危险为自尊而战者成为主人,有自我意识、不敢冒险的人成为奴隶,丧失自我。在西方思想史上,一般认为苏格拉底首先提出了新的哲人式自我意识:唯有贤哲才真正是自己的主人。至善是内心的德性即自由意志,而不是外部的权势和财富。所以,灵魂的转向首先是从外部世界转向自我本身。⑤这是A系价值的一次灿烂升华。

       不过,在柏拉图笔下,“苏格拉底”还有其他系列的价值追求,在《理想国》中“灵魂的转向”首先指转向理念世界。柏拉图的“爱智”冲动在《会饮》《菲德罗》中给人深刻印象,而这属于C系价值的追求。专注于人自身价值(A系价值)的是“小苏格拉底派”的犬儒派以及创立斯多亚哲学的青年芝诺。芝诺系统论证了A系价值的基础:人是自然之子,是宇宙大火的火花,是神的儿子;甚至可以说人就是神——如果修行成贤哲的话⑥。神就是理性。理性是宇宙中唯一有价值的。于是,人生终极目标从外部追求回到如何完善人的理性上来。斯多亚伦理学相信自然目的论,自然为人所规定的完满终极目的就是成人或成圣、成神。成圣乃是非常困难的任务,几乎无人完成过,需要付出一生的努力去追求。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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