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古典盛期历史记忆中西西里岛的“蛮荒边疆”身份 公元前481年,面对薛西斯(Xerxes)麾下波斯大军压境的希腊同盟派遣使者前往叙拉古(Syracuse),恳请实力雄厚的僭主盖伦(Gelon)出兵相助。①态度傲慢的盖伦生分地称呼这些使者为“希腊人”(
),并数落了希腊本土居民之前对西西里岛求援请求的不理不睬。之后,他表示可以不计前嫌,派出由2百条三列桨战舰、2万名重装步兵与骑兵、弓箭手、轻装步兵各2千人的庞大兵力驰援希腊本土,条件是同盟必须推举自己为全体希腊人的军事领袖。②在遭到断然拒绝后,③盖伦冷冰冰地诅咒失去自己支援的希腊有如缺失了春天的年头。④但他随后又秘密派遣使节斯库特斯(Scythes)携带贵重礼品前往德尔斐(Delphi)静观战事进展,准备在波斯人获胜后向后者进献财物与象征领土主权的土和水。⑤而当看到希腊联军扭转了战局之后,盖伦又向德尔斐神庙进献了财物,作为自己没有出兵援助希腊本土居民的补偿。⑥ 公元前413年秋,冷酷的叙拉古战胜者将不少于7千名雅典战俘投入一个狭窄的洞穴,任由他们忍受秋日的炙烤、秋夜的寒风、疾疫的肆虐与饥渴的煎熬。在经历了约70天非人煎熬后,战俘中的幸存者被心狠手辣的西西里希腊“同胞”贩卖为奴。⑦雅典史学家修昔底德痛心疾首地哀叹道,这次惨败带给失败者雅典人的痛苦是无以复加的(
)。⑧ 公元前388年,第98届奥林匹亚赛会召开,叙拉古僭主老狄奥尼修斯(Dionysius the Elder)派兄弟特亚瑞德斯(Thearides)带领打扮得珠光宝气的赛马参加竞技,并重金聘请当时最优秀的朗诵者当众吟诵自己令人不堪卒读的诗篇。听众起初对叙拉古赛马的俊美和朗诵者的动人嗓音赞叹不已,但赞美声迅速转变为对老狄奥尼修斯拙劣诗作的哄笑。德高望重的演说家吕西亚斯(Lysias)甚至建议属于全体希腊人的神圣奥林匹亚赛会的组织者驱逐那位亵渎神明的僭主派来的队伍。⑨尽管老狄奥尼修斯堪称当时希腊世界最强大富有的统治者,他却因对希腊人共同事业的背叛和对臣民的高压统治而终日忧虑自己的生命安全,甚至不得不让自己的亲生女儿代替有可能谋害自己性命的理发师。⑩ 上述三个历史记忆片断分别来自古典盛期两大史家希罗多德(Herodotus)、修昔底德(Thucydides)的史著和后世作家狄奥多鲁斯(Diodorus)、西塞罗(Cicero)对前人记载的引述。它们代表了公元前5世纪后期至前4世纪希腊本土知识精英对西西里岛及其历史的基本印象。尽管三个片断记载的人物与年代各不相同,却不约而同地塑造了高度一致的西西里形象。在古典盛期希腊史料(以雅典人的著述为主)的语境中,西西里岛(在古希腊人的空间观念中通常包括亚平宁半岛南端的“大希腊”[Magna Graecia])的居民及其统治者同希腊本土的“纯正”希腊人在政治立场上若即若离;当地希腊殖民城邦居民成分驳杂,文化水平低下,同敌视希腊世界的蛮族关系暧昧,对分道扬镳已久的希腊同胞心狠手辣,实行反人性的黑暗僭主专制。广义的西西里岛构成了希腊文明区域西端同野蛮世界的过渡地带,可视为分隔光明与黑暗、理性与蒙昧、人道与凶残、自由与奴役的“蛮荒边疆”。 在现存古希腊文献与古希腊史研究著作中,西西里的希腊文明边疆身分几乎从未受到质疑。(11)西西里是地中海世界范围内的最大岛屿和一块“迷你大陆”。(12)与希腊文明东部地区同波斯帝国势力范围犬牙交错的态势不同的是,古典时代的西西里与大希腊一方面被公认为希腊世界的有机组成部分,另一方面又同周边的腓尼基、伊达拉里亚文明长期处于分隔与敌对状态。族群杂居构成了西西里岛人口格局的常态。即便持泛希腊主义观点的西西里本土史家狄奥多鲁斯等人也不得不承认,西西里的希腊文明同希腊本土文明之间存在着巨大差异。(13)考古证据表明,公元前8、7世纪期间,希腊人与腓尼基人几乎同时开始在西西里岛上建立一系列定居点,(14)并且二者间的关系往往极其复杂。(15)希腊文明与腓尼基文明的共存、合作与竞争,以及两种文明同当地土著文化元素的长期融合在岛内形成了纷繁复杂的族群与文明关系网络。(16)大希腊殖民城邦叙巴里斯(Sybaris)为吸引人口而向所有族裔一视同仁地开放公民权;(17)迟至老狄奥尼修斯统治时期,同迦太基长期鏖战的叙拉古势力范围内部仍居住着大批迦太基人;(18)岛内的异族通婚现象在公元前5世纪已经司空见惯。(19)然而,在老狄奥尼修斯统治时期结束之前,尽管不时遇到迦太基、伊达拉里亚(Etruria)等强大邻邦的严峻挑战,希腊文明在广义西西里地区的优势地位却始终未被推翻。(20)西西里一直牢牢保持着在希腊世界的合法地位。不过,对保存古典时期西西里史信息做出巨大贡献的罗马时代史家狄奥多鲁斯却通过其著作《历史集成》(Bibliotheke)告诉我们,古代作家关于西西里岛“文明边疆”具体地位的认识并不是完全一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