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家研究的知识谱系  

作 者:

作者简介:
王东,华东师范大学历史学系教授;杨扬,华东师范大学历史学系博士研究生。上海 200241

原文出处:
史林

内容提要:

19世纪,在土客矛盾与冲突频发、周边人群对客家人的总体印象日趋负面的背景下,以清代嘉应籍客家士子为核心的一大批知识精英纷纷著书立说,由此而开始了客家历史文化的“元典”建构和“知识考古”工作。进入20世纪,一方面由于冒犯性的“辱客”事件不时发生,另一方面则是客家人自我意识的持续高涨,这一书写传统绵延传承,在新的历史情境下和一系列急迫的时代课题越来越紧密地相关联。正是在与时代性课题的交织与缠绕过程中,围绕客家历史文化的书写,终于从一种传统的“地方性知识”,上升为现代人文学术语境下的“客家学”。梳理其间的曲折与变化,勾勒百多年间围绕客家历史文化建构的知识谱系,不仅能够加深对客家研究学术史的认识,而且对于理解现代学术语境下人文知识的建构、生产与社会变革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也有着重要的学术意义。


期刊代号:K3
分类名称:中国近代史
复印期号:2019 年 09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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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8世纪中后期,生存性资源竞争加剧,陆续迁入广东中南部腹地的客家移民,开始越来越强烈地感受到周边人群对他们的歧视甚至敌意。在土客矛盾与冲突频发的背景下,土著与客家移民之间的社会文化“边界”开始越来越清晰地呈现出来。①于是,一方面是土著对客家移民群体印象的日趋负面化,另一方面则是客家籍知识精英通过对自身历史文化的系统建构,彰显出越来越强烈的“我群”意识。19世纪以降客家籍知识精英围绕着“我群”历史文化发展起来的书写传统,正是伴随着这种不断高涨的“我群”意识深化发展开来的。

      饶有意味是,在近代中国社会瞬息万变的历史情境下,客家籍知识精英围绕着“我群”历史文化的“知识考古”工作,因时移势易而与各种时代性的议题轮番地交织在一起。在19世纪末“救亡”“保种”的时代议题下,客家人千年颠沛而又百折不挠的经历,客家妇女不缠足的习俗以及独特的民风民俗,都和“优胜劣汰”这一“天演公例”之下的“强者”“优者”和“胜者”联系起来,梳理客家的历史文化,也就顺理成章地与救亡保种的神圣事业发生了内在的逻辑关联。20世纪初叶,在“排满”与“革命”的时代潮头,有关客家方言与文化的研究,又被赋予“和齐民族”“卫国捍群”的神圣使命。进入20世纪20年代以后,在中国现代人文学术的发展过程中,因应“汉学的正统应建设在汉土”的诉求,关于客家方言与歌谣的研究,遂又被赋予和西方汉学“争胜”的全新意义。正是在这种层层推进的知识生产与再生产过程中,围绕着客家历史文化的书写,终于从传统的“地方性知识”,上升成为现代人文学术语境下的“客家学”。梳理其间的曲折与变化,勾勒百多年间围绕客家历史文化所建构的知识谱系,不仅能够加深对客家研究学术史的认识,而且对于理解现代学术语境下人文知识的建构、生产与社会变革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显然也具有重要的学术价值。②

      一 “轴心时期”的“元典”建构

      清嘉庆十三年(1808),广东博罗、东莞一带,发生土客斗案,“经两县会营弹压,由绅耆调解,始息”。③这场发生在客家人与广府人之间的斗案,未见任何官方记载,就连后来编修的地方志,也没有片言只语涉及此案。由此推知,无论是斗案的规模还是影响,都是极其有限的。

      然而,由这场斗案引发的关于客家源流及其历史文化的书写,却揭开了客家研究学术史的序幕。斗案结束后,执教于惠州丰湖书院的和平县客家籍人氏徐旭曾(字晓初,1751-1819),就院内诸生“吾祖宗以来,世居数百年,何以仍称为客”的疑卡,开始讲述客家的源流及其文化。徐氏的讲述,经门人整理,以《丰湖杂记》为名,收录于《和平徐氏族谱》之中。正像后人评述的那样,这份讲述“虽文仅一千余言,然颇简明得要,且为最先提述客家源流问题的作品”,④故而一直被视为客家历史文化研究的先声。

      徐氏开门见山指出:“今日之客人,其先乃宋之中原衣冠旧族,忠义之后也。”⑤他认为,客家人的祖先来自中原,他们是在宋元之际随宋室南渡而迁至岭表的,“自徽、钦北狩,高宗南渡,故家世胄,先后由中州山左,越淮渡江而从之,寄居各地。迨元兵大举南下,宋帝辗转播迁,南来岭表”。寥寥数语,不仅勾勒出客家人“中原衣冠旧族”的前世,而且还赋予其“忠义之后”的现世禀性。这种勾勒和赋予,由于和宋元时期的大历史高度叠合,从而给人以强烈的“信而有征”印象。

      他接着又分析了“客”之得名的缘由:

      一因风俗语言之不同,而烟瘴潮湿,又多生疾病,雅不欲与土人混处,欲择距内省稍近之地而居之。一因同属患难余生,不应东离西散,应同居一地,声气既无间隔,休戚始可相关……彼土人以吾之风俗语言,未能与彼同也,故仍称吾为客人;吾客人亦以彼之风俗语言,未能与吾同也,故仍自称为客人。

      在他看来,土客之别,最核心的问题乃是历史文化(即徐氏的“风俗语言”)之异。正是这种差异,使得“土人”一直称客家人为“客”,而客家人也每每以“客”自称。

      徐氏的讲述,不仅涉及客家的源流及其历史发展、客家人的空间分布和风俗语言、客家妇女以及土客关系等各个方面,而且还首次揭出客家人根在中原这一核心论说。至于讲述中预设的诸多问题以及由此延伸出来的其他重要论题,诸如客家乃“忠义之后”、客家妇女的勤劳自立“直胜于男子”、客家人“雅不欲与土人混处”而坚守自身的风俗语言等等,也都成为此后客家研究中经久不衰的话题。故而这份讲述不仅在一般的意义上开启了客家研究的先河,而且其文本也成为“轴心时期”客家书写的“元典”。

      作为一位传统的士大夫,徐旭曾之所以能够提出一系列可称之为“先见之明”的论题,主要的原因还得从他生活的那个时代土客关系的紧张之中来找寻。18世纪中后期至19世纪早期,华南地区的土客矛盾日趋尖锐、土客冲突时有发生。特别是在广东的中南部一带,随着客家移民向广府人群核心聚居区推进,两者的社会文化“边界”开始越来越清晰地呈现出来。乾隆《增城县志》,就已清晰地透露出这一点:

      至若客民,隶增者虽世阅数传,乡音无改。入耳嘈嘈,不问而知其为异籍,亦一异也。⑥

      所谓“异籍”,显然是从制度的层面标出了“客民”的外来者身份,而“入耳嘈嘈”更是从语言文化的角度摹写出这些移民的“非我族类”。

      除了这些身份或语言文化的差异之外,双方在现实生活中还有着明显的竞争关系。据该书记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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