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患与国困桴鼓相应,彼此牵制。晚清中国积贫积弱,在保卫国家领土方面,清政府陷入极大的防御困境,军费供应不足是最主要的牵制因素。光绪中叶,四面边疆几乎同时遭逢外来巨患,筹兵筹饷,清政府竭蹶以应,“靖边”与“纾困”成为保疆治边的两大要政。此前边疆史研究较多从民族宗教与治边、宗藩关系与羁縻体制、西方列强与边疆危机等视野展开讨论,成果繁富,新论迭见;①近年有学者关于近代中国“西北陆地边疆轴向和东南沿海海疆轴向历史空间互动”的研究,尤具启发价值。②若转换视野,从军费运筹等多维路径切入,梳理清代后期财政窘困背景下,清政府如何应对巩固边陲与纾缓国困之间的纠结,③深究传统制度与多变时局怎样调适,却能发覆新境,窥见异相,有裨于深刻理解中国历史上治国理政的复杂性。 一、国困现实与朝臣筹边认知 清代后期的国困开始于道光末期,咸丰、同治两朝陷入低谷,至光绪前期仍竭蹶不振。道光二十八年(1848),枢臣已经面临因部库窘绌而放款受限的隐患,大学士管理户部大臣潘世恩密陈道光帝,建议各直省大吏必须统筹大局,积极筹解,否则京饷支放将陷于困顿。④咸丰至同治二十余年间,大规模战事持续不断,战争耗费银两至少高达8.5亿两,⑤户部和行省窘困程度日甚一日。户部堂官忧惧本月敷衍过去,未知下月如何渡过,甚至上半月可以勉强应付,下半月更不知如何筹措。⑥镇压太平天国运动后,清政府财政困难局面并未缓解,因镇压捻军、西南和西北回民起义战争次第展开,需饷数额再度攀升;第二次鸦片战争后,清政府又面临筹措英法两国赔款的压力。部臣履职期间时有惊悚不安、临深履薄之惶恐。⑦同治末年,西北战场需款迫切,前线统帅对部臣酌拨不力、解饷不济的困境难以理解,指责其“随意点缀,以塞其求,过后不复措意”。⑧这种激愤不满传至京师,部臣实有委屈,基于自我辩解和透露内情需要,管部大臣特意奏请圣上密谕统兵大臣部库面临的窘绌实情:部库存储仅够一月之需,实非“敛外藏以实京师”。⑨ 至光绪中叶,户部拨款能力依旧受限,库储殆尽的情形时有发生。⑩枢臣翁同龢在家信中透露:“兵饷难筹,大农搜剔者纤细非体。”(11)管部大臣阎敬铭面见慈禧时,针对部库收支不敷的严峻现实,痛陈“寅吃卯粮”的危险,并提醒尽力避免再借洋债。(12)光绪初叶至中期,国家财政收入整体上虽逐步增加,但各省绿营裁撤缓慢,勇营依然较多;海疆危机发生后,沿海省份加强海防、沿江省份则筹划江防,加之洋务事业纷纷兴办,各类需款较此前尚有快速膨胀趋势,东部各省又承担了较多协济边省解款的任务。因此,内地各省财政上负重太大,解京银款并未随之增加,户部负责放饷负担实际上更为沉重。部库这种长期窘困的现实,严重制约着治国安邦大计的展布,边疆经略筹策更是备受牵制。 光绪中期,收复伊犁谈判期间,沙俄在西北和东北施加军事压力,稍后法国在滇桂南疆和闽台海疆构衅,陆疆、海疆四面危机短期内迅速凸显。枢臣与疆吏、言官与司道等基于部库省库财政困难的现实,在财力投送上,必然存在轻重缓急、留存取舍这类现实问题的歧见。东北系清朝发源的“龙兴之地”,重要性和根本地位不容质疑,东南和西南地近中原,也未引起争议。唯有新疆因其距内地遥远、疆域辽阔,经略耗财尤为浩繁,在如何处理保障内地与经略新疆方面,引起的争议最大。在晚清“兵为将有”和行省督抚财权上升的背景下,这种争议隐含着地域利益和派系利益的深层纠葛;清政府因部库财绌和兵力掌控不足的双重制约,靖边国策在一定程度上受到现实格局的牵制和左右。 关于内地与新疆的关系,较为典型的认识有三种:一是先顾内地,后收新疆;二是内地与新疆并举处理;三是保内地、弃新疆。三种认识中,前两种均主保疆,唯次序有差异;第三种弃疆主张实际上是东部淮系势力基于分饷目的,有意排斥湘军的西征新疆经略,东南七省厘金收入使用权争夺充分体现了派系纷争的趋势。(13) 第一种认识认为清政府应该先巩固内地元气,后收复和经略新疆。这种认识自同治末年迄光绪中叶始终存在。山西巡抚鲍源深、李鸿章幕僚朱采的意见较有代表性。鲍源深在上奏中将内地视为人的“心腹”,视新疆边陲为“四肢”:“内地心腹也,边陲四肢也,耗费于边陲,竭财于内地,何以异是?天下事有先本计而后末图,舍空名而求实益者,亦惟于轻重缓急一权衡之耳。”主张对新疆边陲暂示羁縻,而对内地先培元气。(14)鲍氏这种暂缓收疆态度,一定程度上受直隶总督李鸿章授意,(15)李氏幕友朱采曾为官晋省,对晋抚这一看法有直接影响。(16)稍后,朱采将鸦片之害视为“心腹之忧”,而将新疆之乱看做“手足之疾”,(17)孰轻孰重,一目了然。此前川督骆秉章等人主张暂缓解决西北内患和外乱,也是基于饷源不足的现实。(18)光绪六年(1880)夏季曾纪泽赴俄谈判后,坚持“重海疆轻新疆”的许景澄仍对收复伊犁的努力难以释怀,认为左宗棠、清政府枢臣以及在野士绅存在“三误”:“湘阴不揆交涉大局,在边言边,轻起索土之议,误一;枢廷择非其人,误二;士大夫不明新旧条约,以为一切皆此次所许,激愤盈廷,势成不解,办事者几无下手处,误三。”(19)这种政见大约反映了对新疆取守势的少数人士的主张。清政府决定新疆设立行省的前夕,仍有翰林院官员反对在新疆设立郡县制度,(20)它折射出第一种认识的顽固性和持续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