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造业重要吗?”这并非是一个全新的命题。自20世纪中叶以来,国际学术界就一直存在制造业导向观和服务业导向观两大思潮之间的论战和抗衡。2008年国际金融危机爆发后,世界经济复苏步履艰难,同时也为世人敲响警钟:制造业是国家经济发展的基石,是国家竞争力的命脉之所在。从宏观层面上来讲,制造业能够加强技术进步、推动就业增长、保障国家安全和促进国家经济繁荣已然成为学界和政界的共识。因此,世界各国相继制定并实施了一系列促进高端制造业发展的创新战略和计划,以应对下一次“生产革命”[1]的挑战。德国创建支持各类生产技术的创新联盟,英国推出高价值制造战略,日本启动机器人新战略,中国制定“中国制造2025”战略规划。“制造+创新”已成为工业发达国家和新兴发展中国家不谋而合的发展方向,一时之间制造业的发展和重塑再次成为炙手可热的焦点所在。 与此同时,在全球新一轮的制造业格局重构中,经历了“去工业化”之殇的美国无疑是“再工业化”最活跃的参与者,从奥巴马提出“重振先进制造业”以期“制造业重返美国”,到特朗普力推恢复美国制造业风采便是例证。2018年,美国白宫发布《美国先进制造领导力战略》报告,确定了发展先进制造业的使命方向及相应的国家愿景。值得注意的是,报告中明确指出“必须构建高效、可控的制造业价值链”[2],将各个环节紧密结合,这是最为重要的一点。由此我们不难发现,美国的“再工业化”正在经历深刻而长远的变化,因为它不再仅仅停留于高端制造业的战略部署,而是同时注重将配套的低端制造环节带回美国。这一行动无疑是后工业时代以来美国重振制造业行动的延续,体现了美国制造业变革方向和战略思维的高度转变。制造业正处于根本性的变革之中。 然而,随着全球价值链的分解,主流经济学家集体错误的症结在于陷入制造业两大迷思。一则认为发达国家应优先布局战略性新兴产业,放弃低端制造业;二则主张发展中国家制造业的发展,应建立在传统低工资、低成本的竞争优势基础之上。与之相对应,在当前新国际分工的格局中,学术界需要重新思考两大问题:一是美国这样发达的高工资国家是否有必要拥有一套具有一定规模且生机勃勃的低端制造业,以逆转“无就业的创新”模式;二是中国这样的新兴国家是否形成并具备获取高端制造业前沿技术的新优势,实现“中国生产,中国创新”。 总体而言,目前对制造业重要性的认知基本上未摆脱主流学派的理论框架,但与此同时,西方学者,尤其是美国一些学者,已不拘泥于这个框架,并正在重新审视“制造业的重要性”这一议题。具体来说,这些研究主要基于全球价值链的分解和离岸外包的影响,以发展和联系的视角,从创新角度考察制造业的重要性,由此出现了一些值得关注的新观点和新理念。本文旨在以此为契机,对西方学者(主要是美国学者)关于制造业重要性认识的转变进行理论层次的梳理和评述,以洞察“研发—生产—市场”之间的反馈机制,更准确地把脉“中国制造2025”的未来走向,优化“一带一路”的实施机制,并为我国迈向全球价值链中高端提供理论借鉴。 二、制造业重要性研究的新动向及其阐释的缺陷 一直以来,流行的说法是生产或制造不属于创造性工作,且仅将早期研发阶段视为创新体系,认为只要拥有创新,便可以放弃制造。实际上,凭借其开创性的创新成果,美国制造业曾长期在世界范围内保持竞争优势并居于首位,美国由此成为全球创新策源地。然而,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现实情况是,“此地创新,此地生产”模式几近崩溃,美国的大型制造业企业不断拆分创新价值链,将研发和设计与生产分离开来,与基于IT的软件控制设备相结合,从而导致产品制造分散化,即“此地创新,国外生产”,其结果是几乎将其所有产品生产离岸外包,造成创新与制造的明显割离。究其根本,这种割离主要是金融主义(financialism)导致的结果。这里的金融主义不光指政治经济体系中拥有强大势力的金融部门,还包括金融业价值观念在工业体系中的广泛制度化,主要表现为股东价值至上。相较于生产性投资,其更加偏好金融投资等。[3](P205)美国的大型制造业企业越来越习惯性地规避风险,在股东价值至上的观念影响下,大企业投入到各类研发和生产性活动的资金越来越少。美国在新工艺和新产品开发方面的长期竞争优势正受到侵蚀,制造业生态系统正受到削弱。但直到今天,人们才开始衡量这些变化的后果。 (一)制造业对创新的重要性研究的新动向 在新自由主义主导的经济全球化时代,关于“制造业对美国这样的发达国家是否重要”的辩论从未停止过。要回答这一问题,学术界首先需要重新认识制造在创新价值链中的作用。面对美国千疮百孔的工业生产体系,国际金融危机爆发后,西方一些学者[4][5][6](P249-274)[7][8][9][10]对“去工业化”进行了反思,实地调查了本土或全球范围内的制造业企业,沿着从始端到终端的整个链条追本溯源,厘清了制造与创新之间微妙的内在逻辑,即制造“桥接”创新价值链。在此基础之上,他们创造性地引入了产业公地理论、国家制造系统理论、制造业生态系统理论,这种从原子式的理解到系统论视角的转变,都不遗余力地强调创新与制造之间不可分割的联系。 具体来说,上述理论认为,创新价值链包括研发链(创意、基础研究、技术开发)、制造链(产品设计、试生产、工艺创新)和市场链(分配、商品、销售、服务)的整个链条,从构想到价值形成的整个过程应当被视为一个系统(见图1)。生产制造本身是一个和创新紧密相连的过程,生产制造作为技术创新实施的最后阶段,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换言之,在当前日益国际化、分离式的生产体系中.生产环节的外移将造成创新系统中研发与制造过程(包括产品设计、生产和工艺创新)之间的工程断层线(engineering fault line)。随着时间的推移,制造链将随之转移,那么与制造业相关的研究、开发和设计等都将随之迁移,并最终导致创新价值链的丧失。制造业不断衰退的国家在研发创新和生产过程的各个阶段,必然无法获得全部经济收益。更为严重地是,这样不仅会失去生产能力,还会失去创新能力,导致产业公地逐渐衰退,即具有共享性、能够支持多个产业发展的制造与技术平台的消亡,从而出现了最具破坏性的“国外生产,国外创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