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J0-0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4-7518(2019)01-0059-07 一、中国“工艺美术”概念及内涵 “工艺美术”一词何时出现在中国,学术界说法并不一致。有人认为它最早出现于《绍兴同乡公函》(以下简称《公函》)中,这是1903年1月鲁迅与许寿裳、陶成章等27位绍兴籍留学生,在东京清风亭举行新年恳谈会一致通过的一封给绍兴人民的公开信。信中写道:“日本工艺美术各学校中,其髯漆、其雕刻、其锻冶,又若刺绣,若织物,若染色物,皆日新月异,精益求精。而又若造纸(近日新发明用木料造纸),若铜板,若写真,若制皮诸事,无不尽工极巧,日有进步。即瓷器为我中国所固有者,今日本且(锓锓)乎欲驾而上之。其余出物,种种蕃备。”①应该说,《公函》是一封忧国忧民、发人深省的意在给国人敲响警钟,唤醒其沉睡状态的约5600字的长篇文书。它从教育、政治、工艺(科技)三个方面,深入全面地阐述了日本明治维新以来的巨大变化。针对“工艺”一词,《公函》中说道:“一曰工艺。工艺别为二类:曰机器之工艺,曰人工之工艺。今中国之瞀论曰:我国人民多,宜用人工,而不当用机器。此不知工艺类别之言也。物有需机器以成之者,有需人工以成之者。必遏机械而事事成以手足,则工厂少,而出物亦少,其让富也多矣。且也一机器之所成,足以抵千百人之手足而有余。彼工价之低廉,无论至于若何其极,而必不足以敌机器之价之为尤廉……今者世界各国,莫不以富国为本。吾见二十世纪之中国,非工艺无振兴之策,盖必有工艺而后有实业,有实业而后平民得有所养,富者乃有余资,由是教育可兴,陆海军可与。彼日本今日之胜于我中国者,观其工艺之间,已高出我数倍,而况其进步之弥有已也。此其工艺之大略也。”对照我国存在的落后现状,书中痛切地指出:“我中国空疏陈迂之教育,必不能敌各国之教育;我中国腐败朽蠹之政治,必不能敌各国之政治;我中国枯窳拙劣之工艺,必不能敌各国之工艺。”②旨在号召故乡人民冲破障碍,出外留学,愤思奋发,吸纳新知,改革现实,更新国政,争取社会的进步和发展。这里,先不谈《公函》所饱含的我国先进知识分子迫切改革旧俗、奋发追求新知的愿望,仅就文中的“曰机器之工艺,曰人工之工艺”“我中国枯窳拙劣之工艺,必不能敌各国之工艺”等表述,即可看出这里的“工艺”即是指“工业”或“产业”,是指向于包括传统工艺在内的近代化工业的概念,在语义上与日本明治时期的“工艺”概念相一致。不过,《公函》中“日本工艺美术各学校”中“工艺美术”一词的使用,则让人觉得有些疑惑。众所周知,鲁迅留学日本的时间是1902年2月至1909年6月(期间曾短暂回国),1903年是鲁迅留学的第二年,为日本明治三十六年。在这之前,日本社会盛用“工艺”或“美术工艺”等词汇,各学校也多以“美术”“工艺”“工业”“美术工艺”等词命名各教育机构及其学科专业,如“东京美术学校”“京都美术工艺学校”“东京高等工艺学校”等。当时无论是产业界还是教育界最常使用的词语是“美术工艺”,而“工艺美术”则是一个在很少场合和较小范围才使用的词。也就是说,当时日本社会整体上对“工艺美术”一词并不十分清楚或比较陌生。如果从日本影响这一视角看,《公函》中并没有直接移植当时较为盛行的“美术工艺”而使用了“工艺美术”一词,那么是否会有这样的可能:其一,《公函》中的“工艺美术”实则日本“工艺”之概念,因为《公函》写作和发表的年代,日本产业界、教育界和社会上并没有广泛使用“工艺美术”一词,也几乎未见以“工艺美术”来命名的学校和相关的论著;其二,“工艺美术”在明治后期是介于“美术”与“工艺”间的一个词汇,在大正至昭和前期是作为纯粹美术指向的用语,在本质上属于美术或造型艺术的概念及范畴。而《公函》中的“工艺”有“曰机器之工艺,曰人工之工艺”之分,前者指产业革命以来与工业生产联系紧密的“工艺”(工业),后者指从农耕社会延续下来的“手工艺”。联系《公函》主旨看,其推崇和倡导的是可以改变生产力的工艺(工业),而对于文中“工艺美术”的使用,由于该词语的概念和范畴在当时是指向于“美术”之内涵,特别是在大正时期明确将“工艺美术”作为区别于实用性工艺或等同于纯粹美术这样的概念加以使用,从这个层面上看,《公函》中的“工艺美术”其意应为日本的“工艺”之概念,或者为当时盛用的“美术工艺”这个在本质上与“工业美术”相近的概念。当然,这种推论还有待于进一步考证。 因此,鉴于这样的原因,我国不少学者认为“工艺美术”一词最早见于姜丹书在1917年出版的《美术史》中。书中这样写道:“工艺美术谓工艺之带有美术性质者,即含有装饰的意味者也。其主要品类为陶瓷、铸造、染织、刺绣、髯漆、追琢金玉诸工。”③这一段话也成为我国文献中对“工艺美术”一词的最早解释。之后,对“工艺美术”的提法及其概念的阐释不断出现。如蔡元培1920年在《北京大学日刊》上发表的《美术起源》一文中提到:“美术有狭义的,广义的。狭义的,是专指建筑、造像(雕刻)、图画与工艺美术(包装饰品等)”④。1925年,庞薰琹在参观巴黎装饰艺术博览会时也说道:“参观巴黎举行的博览会,是我第一次接触到工艺美术。巴黎博览会十二年举行一次。在每次展览会上,它的装饰风格总来一次大变。主要是建筑风格的改变,建筑风格变了,一切装饰设计也随之而变。”⑤这里,是将工艺美术与建筑装饰相对应,本质上与英语“Applied Art”(应用美术)的概念较一致。俞剑华在1926年所写的《最新图案法》中指出:“图案⑥(Design)一语,近始萌芽于吾国,然十分了解其意义及画法者,尚不多见。国人既欲发展工业,改良制造品,以与东西洋相抗衡,则图案之讲求刻不容缓,上至美术工艺,下追日用什物,如制一物,必先有一物之图案,工艺与图案实不可须臾离。”⑦文中沿用了日本明治中期盛行使用的“美术工艺”一词,本质上是将传统工艺与近代工业整合为一体的偏重于产业工艺的概念。⑧1929年陈之佛在《现代表现派之美术工艺》一文中谈道:“就美术工艺的本质上考察起来,美术工艺品决不是和古董品同类的……工业品是间接的或直接的关切于人类的生活,其目的就是为人类生命的持续而产生的。工艺品是艺术和工业两者要素的一部分的结合,以人类生活的向上为目的的,所以工艺是适合人类日常生活的要素——‘实用’之中,同时又和‘艺术’的作用融和抱合的一种工业活动。”⑨这里也沿用“美术工艺”一词,强调美术工艺不同于古董,而是一种与人类生活、生命持续紧密相关的不断生产的实用品,是一种社会转型时期包容着新技术与美的工业造物活动。同时,文中的“工艺品”“工艺”的概念与日本明治以来的“工艺”概念一致,是一种兼具“艺术”与“工业”(也可称为“工艺”,明治中前期“工艺”与“工业”语义相近而被混用)的造物活动。 1934年创刊的《美术生活》杂志中,刊发了张德荣的《工艺美术与人生之关系》一文,文中阐释道:“‘工艺美术’在中国是一个新名词,其实并非一种新事业,已有数千年的历史……所谓工艺美术,亦即实用美术。换言之凡于日常生活器具之制造上加以美术之设计者,即得谓之工艺美术。所以工艺美术与人类日常生活,具有密切的联系……工艺美术,本来是建筑在人生所必需与人生所最适用的基础上面,所以凡属人生日常所用之工具,皆为工艺美术之对象。而对各种器具加以最经济、最简便、最美观的设计,是为工艺美术之手段。”⑩文章强调工艺美术是人们日常生活所必须的实用性美术,提出了“经济、实用、美观”这一工艺美术的设计和造物原则。柳霖也在同刊第4期上发表的《提倡工艺美术与提倡国货》一文中指出:“工艺美术即日常生活用品而经美术设计制造之技术,此种技术的结果世人称为工艺美术品或美术工艺品,以与寻常有简易粗笨的工艺制品相对立。”(11)指出工艺美术品或美术工艺品与一般工艺制品的差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