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学伪经考》的论说逻辑与多歧反响①

作 者:

作者简介:
於梅舫,中山大学历史学系,广东广州 510275 於梅舫,中山大学历史学系副教授,研究方向为中国近代文化史。

原文出处:
社会科学战线

内容提要:

戊戌前士林与官场人士对《新学伪经考》的认识与反应,大体经历了梁启超所谓从学术而入政治的过程。此由《新学伪经考》具备的双层特质所决定。时人对《新学伪经考》的反应,显现学术与政治一而二、二而一交织成一体的历史。大体来说,单纯读《新学伪经考》文本者,多从学问的角度判其“考据”之得失,或称其可成一家言,或讥其纯任主观、武断。与康氏接触较深者,则多从其口说、书信中,透知《新学伪经考》深意,根据其学说背后屡经“口说”推阐的政治寓意与现实指向,对康氏政学理念取同情或反对的态度。内中牵动当时官场与士林对君权与民权关系的思考。


期刊代号:K3
分类名称:中国近代史
复印期号:2019 年 08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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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K25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257-0246(2019)05-0138-11

       “今文学运动”是牵动晚清学术与政治的大事。②其中,康氏撰《新学伪经考》(以下简称《伪经考》),树立“今文”排斥“古文”,大张“今文”门户,依托“今文真经”阐发“托古改制”之义,引起较长时段内士林与官场之连续反响,为“今文学运动”中一大枢纽。③由此入手,抉发时人品评此书之不同内涵与背后立意,成为探究“今古文之争”本事与流变的绝佳视角。“躬与其役”的梁启超称,这一运动展现为“学术之争,延为政争”的多歧进程。④这一多歧进程,与《伪经考》的政学多歧反响,实互为因果,而非绝然区分为学术与政治之别。

       今人对康氏《伪经考》反响的考察,以张勇《也谈〈新学伪经考〉的影响——兼及戊戌时期的“学术之争”》(《近代史研究》1999年第3期)、贾小叶《戊戌时期的学术与政治——以康有为“两考”引发的不同反响为中心》(《近代史研究》2010年第6期)二文为要。张文注重时人对《伪经考》因人因境之不同认识及背后意思,揭示了《伪经考》第一次被人参劾的实情,也注意到时人对《伪经考》与《孔子改制考》的不同反应。贾文立足于时人对“两考”的不同反应,揭示了《改制考》内容所透露出的“民权平等与托古改制”,才是时人赞成或反对“康学”的核心,诸人对《伪经考》的反应主要落于学术一面。以上两文相对于前人研究来说进展明显,然相应于当时史事来看仍不无空间。

       最扼要处在于,考究士林、官场人物对《伪经考》的不同反应,虽着眼于各家因时、因地、因人而异的观感、态度及其背后意味,具备脱离于《伪经考》本身的意义,显现批评者的眼界、识力与政学意图,然在此整体过程与链条中,作者撰意仍会不同程度影响、制约后者的判断与思路。故不能忽略康氏勾勒《伪经考》的理路及其旨趣,作为考究此事之开始。张、贾二文皆未充分注意《伪经考》本身的论述策略与特质——既有学术表达,也寓开放的近于政治的阐释,故对于学术与政治区分过于清晰,对于《伪经考》与“素王改制”说的联系有所割裂,而对于由“学术”为何可以延为“政争”的内在意蕴,也有待进一步的分析与落实。本文主要基于《伪经考》合考据与口说的论述策略,以见康氏学说流传的一而二、二而一的面相以及由此引起的多歧反响,以见“学术之争,延为政争”并非单线转化的复杂面相。⑤

       考据与微言

       《伪经考》去“伪经”存“真经”,重序“真经”的传授系统,以此作为“发明”孔子微言大义的根本——“古本”与“道统”,其逻辑自然接上“真义理”,故《伪经考》实是一个近似于开放的学说阐释系统,也即据此所释的“微言大义”在康氏学说中实可因时而进(异)。《伪经考》的“经说”与必将阐发的“微言”——“素王改制”,实会因读者阅读目力的高下或作者口说阐释的深浅,而连动为一体。这也是后续士人对《伪经考》认识多歧的一大因素。

       众所周知,“以经营天下为志”的康氏于光绪十四年(1888)踌躇满志地第一次上书,最终结局却大出预料。因“内容讦直”“同乡京官无结”诸因,上书未得上达,可谓无疾而终。⑥如果考虑到,康氏在中法马江之役后,受师友激荡,在时人纷纷上书抗议的氛围中,仿龚自珍“自改革”之论,匆匆缉定《教学通义》,欲“通治于教”,以此“反古复始”“创法立制”,以为“王者取法”,替“生民托命”,当然也不无为自己出人头地作一番努力的考虑。第一次上书,便是这一“创法立制”豪情壮志的延续与实践。然而始料未及的是,康氏上书不仅不能上达,也未获得如梁鼎芬、朱一新上书的直言之声,⑦反而引起“朝士大攻之”的反响,被迫离京返乡。心理预期与事实境遇的迥异,对于初出茅庐的康有为来说,不可谓一大冲突,为人生一大变故,引来很多思想上的刺激,也实实在在地促动其学说的转变。

       然康氏之为康氏,正在其愈挫愈勇之处。在康氏看来,时势已经很紧迫了,“外度之天时人事,而有迟不及待之势。内求之精神年力,而有时不我与之伤。”⑧故在康氏看来,所上书乃不得不发。奈何“虎豹狰狞守九关,帝阍沉沉叫不得”⑨。“许身不自量,窥比稷契属”的“狂生”,面对的是“狰狞守九关”的虎豹以及“人情日淡漠”的士人。于是,康氏强烈地表现出要唤起士人“任道之心”的欲望,所给出的答案在于变儒弱宽敷之教。

       康氏回乡前赠别沈曾植的函内,便揭出此层意思:“世变大,则教亦异,不复能拘常守旧,惟是正之。”⑩此信在排斥一系列计划后,将志向寄于“教”。此“教”绝不是如“佛氏之降伏其心”,也不是像“老氏之弱其志”,而是要发挥强毅气节、救人于水火的“不忍人之心”。他很自信地表达:

       伊尹曰:先知觉后知。孔子曰:诲人不倦。凡比吾先而生,后吾而出者,皆吾人民也。声气所通,舟车所及,皆吾土地也。二帝、三王、先圣、诸儒,皆吾统绪也。立义树说,皆吾事权也。(11)

       “二帝、三王、先圣、诸儒,皆吾统绪也”之论,已然具备傲视一切的气概,何尝相让于《伪经考》发两千年未发之覆的狂傲。与黄绍箕亦言同理:“大约世变不同,今非以出世心行入世事不得。虽禅者说,正不得以异教论,不然,终为依阿世故之人,非可置于铁轮顶上旋者。”(12)主旨即在于坚韧任道,以出世心行入世事。那么,讲之于乡时,《长兴学记》便可以这么表达:“人貌而天心,犹恐血气未能融液,将死生患难体验在身,在有如无,视危如安,至于临深崖,足二分垂在外,从容谈笑,其庶几乎?死生不知,则毁誉谤讪如蚊虻之过耳,岂复省识?故行吾心之安,虽天下谤之而不顾,然后可以当大任也。”(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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