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K254;E295.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9-3451(2018)03-0074-16 清咸丰初年,一场兴起于广西的太平天国战争席卷中国东南。咸丰十年(1860年)初,太平军为解天京之围而奇袭杭州,以致江南①战火遍地,社会变乱丛生,这种情况一直延续至同治三年(1864年)战事基本结束。太平天国战争,不仅猛烈冲击了清政府的统治权威,而且给整个社会带来了难以估量的破坏,特别对经济、文化繁庶的江南地区之冲击,尤为巨大。以往对这段历史的研究,多以太平天国一方为中心,从政治、军事等层面展开。②新近研究则引入社会史视角,探究这场战争对江南地方社会产生的各种影响与变动,但多集中于对战后江南社会诸问题之讨论,③而对战争中个人遭遇与地方秩序的研究仍显薄弱。④咸同战事使江南地区人口损失惨重、达千万之巨。⑤这一庞大而冰冷的数据背后是一个个独立生命的战乱体验,作为这场战乱中受难最惨重的江南民众,不应该成为历史叙述的失语者与局外人。本文拟以个人在战乱中的各种际遇为切入点,观察江南民众的逃难与日常,从他们关于生命历程和情感体验的只言片语中,勾勒出一幅战乱时期的逃难图景,还原以往常被忽略的诸多战时社会动乱之细节与真实面相,深化人们对战时地方社会复杂性的理解、对战时地方社会秩序的思考、对太平天国战争的认识。 一、汹涌的逃难潮与战时抉择 自明清更迭以来,江南地区已有200余年未遭兵燹之灾,社会经济不断发展,其宁静安定之局面,最终被太平天国战争打破,尤以咸同之际战事之打击为甚。咸丰十年(1860年)二月初,浙江寒冷异常,“凄风苦雨,雪雹雷电,凌杂交至”⑥。太平军于初三日冒寒由宁国府入浙境,攻占广德州。初十、十一两日,湖州府挈眷迁避者日夜不绝。十九日,杭州大雨如注,太平军突然出现在清波门外,随即掘地道攻城,“日夜击金鼓乱其声”。⑦二十七日黎明,地雷迸发,城墙倒塌,清军守卫尚在倦卧鼾声之中,太平军“以地道旁累棺为蹬道,遂蚁附而上”的方式占领杭州。⑧此时,杭州塾师张尔嘉正栖身何氏之枕山书屋,太平军到来之日,他出门扶栏而望,所见杭州城西南方“火光彻夜,避难者扶老携幼,纷至沓来,风声鹤唳,草木皆兵”。⑨居住在杭州城内的徽州绩溪县典当商子弟程秉钊,在其日记《记事珠》中也对太平军兵临城下之际民众的逃难场景有如是刻画: 方城未闭时,城中民仓皇奔走,出凤山、候潮两门者,趾相接也。妇女坐肩舆出城,人索番银五六元或三四元不等,必饱舆夫之欲而后肯行,舆甫出城,即委其人于路而去。时江之涘百舟争渡,雨逾大,风逾狂,舟小人多,覆于水者不可胜计,男妇老幼,悲啼宛转于洪涛巨浪中,旁观者伤心惨目,然俱自顾不遑,莫能救也。其幸而未溺者,率先扬帆去。岸上之人,千百倍于舟,舟既不能遍渡,严城已锢,且不得归,雨打风摇,衣裙尽湿,僵立江岸,色如死灰,哀呼之声,若猿啼狖啸,骇人心魂。呜呼!国家承平二百年,武林城中,无此异变也。是役也,事起仓卒,故惊惶之状倍越寻常,计死于践踏者半,死于江涛者十之二,死于困顿者十之一,而安稳渡江者则仅十之四耳。⑩ 一周后,太平军退出杭州,而城内已然残破不堪,如程秉钊在三月初三日所见:“积尸横路,血肉淋漓,秽气熏蒸,不可逼视。人家墙扉洞然,无一完善者,又见歧路窗扉堆积,盖贼叠此以杜人奔走之路,而贼由人家内行,其计亦云狡矣。”(11)而战后杭州城的社会秩序更是混乱,部分胆大之人见富室家内无人,即顺手牵羊、抢掠财物。清军旗营则更是傲慢嚣张,“尽出所有之兵掠取民间,不分大小店铺、贫富居民之家,无物不要,口称非吾等打败发匪,尔等身家性命安得存全?”此种兵民抢夺之事,持续十日有余。(12) 杭州被太平军攻占的消息不日即传至苏州,苏州城民大量迁避。常熟等地亦人心惶惑,城内诸多富绅将其房屋转租给他县逃难者,自己一家则迁避乡村。直至杭州被清军收复的消息传到常熟后,地方官出安民告示,人心才渐臻平静。(13)江南民众恐慌之绪,可见一斑。 闰三月十五日,大雨雪,太平军彻底攻破清军江南大营,自丹阳而下,直取江南。丹阳未破之时,镇江百姓即已纷纷东徙避难,“踵相连,趾相接,道路拥塞”,有的直接避难江北,有的则暂居乡下。(14)金坛县西北乡居民则多避难入城,至四月初四日,金坛周边四乡难民奔避城边者近万人。守城清军借口难民中夹杂奸细,多不准入城,只发芦席令其在城脚处搭棚暂住。城中有亲友者,令亲友送饭,无亲友者则给予部分口粮。(15)常熟等地社会情态也大致如是。至宜兴被太平军攻占,大量败兵、难民路途拥塞逃至常熟。常熟官绅局董为控制秩序,甚至“匿信不扬,禁止迁移”,以稳定民心。“斯时警报猝临,合城鼎沸,人声喧震,街巷杂迷,妇女儿童惊啼哭泣,一时惶惑万状。各寻船只,装载箱箧物件,迁避乡村,东南为最。”(16)甚至直接航海避逃至通州、崇明、海门、宁波等地。(17)而苏州城内居民在听闻江南大营被攻破后,连日往乡下避难者接踵而出,肩摩毂击,城门拥挤,几乎不能容足。(18) 值得注意的是,此时席卷江南的太平军早已不是咸丰三年(1853年)占领镇江时与城民共同守城、妇女为其呐喊助威之军,也非曾国藩在太平天国战争初期所描述的那样:“粗有条理,颇能禁止奸淫,以安裹胁之众”(19)。而是“真贼实为数无多,皆由逃兵、溃勇先肆焚掠,居民死亡相枕籍。旋有失业优人、木排钩手、放出监犯勾结各路土匪,十百成群,红巾遍地。”(20)这群人的混入,直接导致太平军纪律急剧变坏,各地烧杀抢掠,比比皆是。如吴江黎里镇禊湖书院教书先生范其骏即言:“贼遇人必索花边。花边者,银洋也。再遇一贼,其索如故。没钱买命,往往见杀。”(21)青年文人李圭在被太平军俘虏时也注意到:“贼亦有令禁止骚扰百姓及劫掠衣物等,盖一恐行军累赘,一恐怠堕军心,兼亦以收拾人心也。顾贼众奉者少,而又以清军之降附者尤为凶残贪暴,绝无人心。”(22)在此背景之下,类似太平军是恶魔等流言铺天盖地,像瘟疫一样蔓延,所至之处官、民无不迅速逃离。随着太平军的节节胜利,江、浙大部分城池易手,江南出现了自明清鼎革以来最大的一次逃难狂潮。(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