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湖北俄国茶商研究的三个问题

作 者:

作者简介:
陈开科,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研究员。北京 100005

原文出处:
社会科学研究

内容提要:

在中俄贸易史上,俄国一直试图通过建构中俄条约体制,不断扩展中俄贸易的边界。19世纪中叶以后,俄商终于成功突破边境小镇恰克图一口通商的局限,深入中国内地产茶区——湘鄂赣地区直接经营茶叶贸易。1860年,俄商伊万诺夫(Иванов)等即到汉口地区考察商务;1863年,俄商伊万诺夫、奥库洛夫(Окулов)和托克马科夫(Токмаков)三人在湖北崇阳产茶区率先创立了俄国茶贸洋行和制茶厂,直接制茶销茶。俄国茶商在制茶销茶的过程中,亲履茶区,与中国官、民发生频繁的地方层面的法律交涉。俄商通过这种地方层面的交涉实践了不平等条约体制所赋予的在华权益,中国政府亦通过这种地方层面的交涉表达了对列强高压的有限抗争。就整体视野而言,俄商的经营活动无疑直接加速了湖北尤其是汉口地区的经济近代化历程。


期刊代号:K3
分类名称:中国近代史
复印期号:2019 年 08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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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K254.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4769(2019)03-0124-10

       基于自然条件,华中即湘鄂赣地区历史上就以产茶闻名。所以,当茶叶成为清代中俄贸易最重要的商品时,华中产茶区就成为俄国对华贸易政策的关注点。而有“九省通衢”之称的武汉及其产茶区自然更是备受关注。历史上,尤其是太平天国起义后,武汉慢慢成为中俄茶叶贸易最重要的转运港。这种发展势头一直持续到北洋时期才衰竭。近十数年来,随着中国“一带一路”倡议的实践,绵延万里迁延三百年的中俄“茶叶之路”再现辉煌。经济发展的热度,直接影响到学术研究的热度。随着中国“一带一路”倡议与俄罗斯欧亚经济合作计划的战略对接,中俄学界围绕复兴中俄万里茶路,开始热心研究中俄茶叶贸易史。但是,仔细审视这种研究热度,我们发现:由于史料挖掘方面的停滞不前,导致许多基础问题的研究缺乏深度和广度。下面,我们就晚清湖北俄国茶商研究中的三个问题,立足于中俄文史料的比较分析,提出一些看法,以就正于各位方家。

       一、中俄条约体制的建构与俄国茶商落户湖北

       自17世纪始,中俄即发生直接的通使通商关系,但由于清朝重视通使而忽略通商,导致通商一般都依附于通使的名义。在中俄《尼布楚条约》签署前,俄国曾向中国派遣过三个官方使团和三支官方商队,官方商队亦打着官方使团的幌子,或与官方使团有密切关系。从俄国政府颁给他们的训令看,这些使团、商队均负有搜集中国商务情报和发展中俄贸易关系的类似使命。①然而,没有完善的条约体制的法律保护,中俄贸易不但不成规模,且具有较大的随意性。边境地区的任何风吹草动,都能直接影响到中俄通使通商关系。历史地看,中俄贸易的广泛开展及其强盛发展态势的形成,尤其是俄商获得深入中国内地贸易经营权等均取决于中外、中俄近代条约体制的建构。但是,中外、中俄条约体制的建构却并非一蹴而就,而是随着国际形势的变化而一步一步建构起来的。

       中外、中俄近代条约体制的建构始于1689年中俄《尼布楚界约》,其中第五条即规定:“自合约已定之日起,凡两国人民持有护照者,俱得过界来往,并许其贸易互市”。②但于何时在何处以何规模贸易,均未明确规定。即使如此,该条约仍然直接影响到中俄贸易的发展。首先,依据中俄《尼布楚条约》,中俄在东段西线边境地区开始了合法的边界贸易,而且这种贸易以商队的形式一度深入到中国嫩江、齐齐哈尔等地③,惜规模不大。其次,依据中俄《尼布楚条约》的模糊规定,1693年以前,俄商利用“投递公文”的机会,名义上以公职人员为领队,三次组织商队至北京贸易,即1689年信使隆沙科夫(Лоншаков Г.И.)商队、1691的普洛特尼科夫(Плотников А.Л.)商队、1692 的莫洛多伊(Молодой С.)商队。④1693年,俄商至北京贸易始成“定例”。是年,伊杰斯(Э.И.Идес,1657-1708)使团及其附属商队到达北京。经交涉,康熙皇帝与俄使达成协议即“京师互市”“定例”:“俄罗斯国,准其隔三年来京贸易,一次不得过二百人。在路自备马驼盘费,一应货物不令纳税,犯禁之物不准交易,至京时安置俄罗斯馆,不支廪给,限八十日起程还国,此在京互市著令之始也”。⑤正是基于这个“定例”,此后才有了俄国商队定期定额至北京贸易的“京师互市”。通过这个并非“条约”的“定例”,俄国商人获得了临时进入中国首都贸易的权利。

       1727年,中俄签署《恰克图界约》,“按照所议,准其两国通商”,确立了两类中俄贸易的法律基础。一是正式奠定了中俄“京师互市”贸易的法律基础,“既已通商,其人数仍照原定,不得过两百人,每间三年进京一次”,将前述康熙年间的“定例”法律化;二是确立了开展中俄边境贸易的法律基础,“除两国通商外,另允许两国交界地区零星商人在色楞格的恰克图、尼布楚地区的某地,选择指定的妥当地方酌量建造房屋、墙垣、栅子等贸易。所有商人均循指定正道行走,倘若绕道或迷路,或往他处贸易,则将其货物没收入官”。⑥上述条文中的“恰克图”后来发展成为著名的中俄边境贸易镇,镇中路北部分称“恰克图”,为俄国商人居住;路南部分称“买卖城”,为中国商人居住。至于“尼布楚地区的某地”,后来被确定为额尔古纳河左岸的祖鲁海图(Цурухайту),隔岸对应则为库克多博(Куку-добо)⑦,即今之四卡。⑧后来因为交通及地理环境等原因,祖鲁海图(库克多博)并未发展成中俄边境贸易镇。很明显,该条约将中俄中段、东段西部边境地区也纳入到了中俄商务边界的范围。

       1762年后,国家商队贸易被废止,京师互市遂停,中俄专注发展边境贸易——恰克图贸易。自此,“彼以皮来,我以茶往”,至19世纪上半叶,恰克图贸易达于极盛,不但带动俄国西伯利亚地区的经济发展,而且带动了中国特别是产茶区茶叶贸易经济的发展,由此兴起的“晋商”闻名中外。但是,俄国仍然不满足,一直想进一步扩展中俄商务边界。大约在19世纪四十至五十年代,俄国政府围绕扩展中俄商务边界,在稳定恰克图边境贸易的基础上,瞄准了两个新的发展方向。1.国务大臣布卢多夫(Д.Н.Блудов)、俄罗斯驻北京布道团天文台台长斯卡奇科夫(К.А.Скачков)等主张经中亚地区发展中俄边境贸易。具体而言,指将中俄商务边界扩展至中国西部边境伊犁、塔城等地。2.著名国务活动家普提雅廷(Е.В.Путятин)主张大力发展中俄海路贸易,试图将中俄商务边界扩展至中国南方海埠。⑨

       为此,俄国政府采取了四项措施:一是消除因恰克图垄断贸易所带来的一切损失;二是促使俄国商人深入中国内地直接经营中俄贸易;三是将中俄贸易扩展至整个中俄边境地区;四是条件许可,即发展中俄海路贸易。⑩

       综合而言,当时俄国政府对华贸易政策可以归纳为“三步曲”。

       第一步,打破恰克图一口边境贸易的格局,将中俄商务边界扩展至整个中俄边境地区。1851年8月,在俄国主导下,中俄签署《伊犁塔尔巴哈台通商章程》。该条约标志着中俄之间开始建构不平等条约体制(11):俄国单方面攫取了在华领事裁判权(12);规定在伊犁和塔城两地开辟通商点,由俄国商人自行建造“贸易亭”,打破了中俄恰克图一口边境贸易格局。1856年,第二次鸦片战争爆发,清王朝屡战屡败。俄国趁火打劫,逼迫中国与之签署了系列不平等条约,俄国终于得偿所愿,顺利将中俄商务边界扩展至全中国。1858年5月签署的中俄《瑷珲条约》第二条规定:“乌苏里、黑龙江、松花江居住两国所属之人,令其一同贸易”。1859年4月,黑龙江将军奕山与穆拉维约夫据此又签署了《黑龙江通商条规》十四条,中国被迫向俄国全面开放了黑龙江流域的中俄贸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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