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美国次贷危机引发的全球金融危机,动摇了人们在20世纪90年代刚刚建立起来的对资本主义的信念,迫使人们不得不重新认识资本主义。于是,自2009年开始,人们不再热衷于在“全球化”背景中讨论资本主义的发展问题,转而在“金融危机”背景中讨论资本主义的危机问题。这一问题的研究转向表明,人们不再相信以世界市场为核心的全球资本主义经济以及建立其上的国际新秩序会给人类带来光明的前景和预期的效益,而质疑第二次世界大战以来逐渐建立起来的全球经济和政治秩序。在这里,人们面临20世纪初世界历史变革中出现的同样问题:全球资本主义危机是从哪里产生出来的?危机是偶然事件引发,还是资本主义内在矛盾的爆发?这恰恰是罗莎·卢森堡的《资本积累论》所研究的问题。罗莎·卢森堡继承了马克思的历史辩证法及其资本主义危机理论的传统,①通过考察帝国主义时代资本积累的特点及其与全球资本危机之间的关系,创造了资本自我否定的辩证法。这个辩证法对于我们认识和分析2007年以来全球金融危机及未来的世界历史走向具有重要的方法论意义,进而有助于探究中国和世界的21世纪发展前景,创造适合我们这个时代的哲学新思维。 一、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历史辩证法的三种形态 马克思的历史辩证法具有两个特点:一是它的批判性和革命性,即它“不崇拜任何东西”,②坚决地否定那些过时的、不合理的东西,昭示具有历史合理性的东西;二是它的历史性,即它有着现实的历史内容,这就是,立足于现代社会的高度考察人类历史,揭示资本主义产生、发展和灭亡的规律,论证社会主义革命的历史必然性。由于这两个特点,马克思的历史辩证法必然随着资本主义的变化和无产阶级革命的发展而不断发展。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资本主义进入到垄断阶段,帝国主义现象的出现向人们提出了一个严肃的问题:全球资本主义是走向繁荣,还是自我崩溃?当时,马克思主义哲学家们围绕着这个问题进行了热烈的讨论,从中产生了历史辩证法的三种形态,罗莎·卢森堡建构的资本自我否定的辩证法,就是这三种历史辩证法形态中的一种。因此,探讨罗莎·卢森堡自我否定的辩证法,揭示其中的哲学内涵及其方法论意义,就必须对当时各派的观点及其理论框架进行梳理和分析。 对于全球资本主义的性质,通常有两种截然不同的观点:一种是资产阶级经济学家、政治学家和社会学家的观点。该观点认为,资本主义有着巨大的创造力,关键在于人们如何运用它,全球资本主义是对资本主义创造力的一种运用,能够给各个国家带来巨大的利益。这是自由主义者经常向人们作出的承诺。从这一观点出发,这些理论家们把全球资本主义看作一个不断发展的体系,主张全球经济开放、世界市场、国际贸易、投资和移民自由。当然,面对资本主义的灾难性危机,这些理论家们也会对资本主义制度进行抨击,指责资本主义制度不公正、不正义,但这些指责都是道义上的,并未触及资本主义危机的本质。在他们看来,危机是人们运用资本主义创造力不当造成的,并非资本主义的本质所致,因此,只要在政策上稍加调整,便可以克服和消除危机。另一种是马克思主义者的观点。这种观点把全球资本主义看作一个自我崩溃的体系,认为全球资本主义的实质就是资本主义内在矛盾的转移或外化,但这并不能改变资本主义的历史命运,即在连续不断地、越来越广泛而深重的危机中摧毁自己的生存基础,最后走向灭亡。因此,对于这个体系重要的不是道义上的谴责,而在于揭示它的内在矛盾及其自我崩溃、自我灭亡的规律。该观点的理论基础就是马克思的历史辩证法。 但是,在马克思主义思想体系内部,对全球资本主义的理解是十分复杂的。这种复杂性来自马克思主义理论家们对帝国主义的不同理解,而这种理解又与他们对待马克思的资本积累理论及支持这一理论的历史辩证法的态度紧密相关。从总体上看,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在马克思主义阵营内部对帝国主义的理解大致可分为三种,也相应地形成了三种不同形态的历史辩证法。 第一种理解是第二国际内部以鲍威尔、考茨基为代表的理论家们的观点。该观点强调帝国主义是一种政策和策略,并非资本主义发展的一个阶段,帝国主义的出现没有历史的必然性。这实际上否定了帝国主义阶段的特殊性。基于这一理解,这些理论家不去研究帝国主义阶段的特殊规律,不是从全球资本结构变化角度来思考当时资本主义发生的经济危机和政治危机,而是片面地理解马克思的历史辩证法,认为资本主义的危机不过是由消费不足引起的,只要通过调节回到马克思的资本积累图式中,危机就自行解决了。所以,他们强调:“根本就没有问题需要解决!马克思在《资本论》第二卷中的说明是对积累的一种完美无缺的解释;那里的模式结论般地证明了资本能够迅速增殖,生产能够扩大,如果世界上只有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而无其他生产方式的话;它就是它自己的市场”。③从表面上看,这种观点是坚持马克思的资本积累理论,实际上背弃了这一理论的基本观点,即资本积累是资本主义的自我否定的过程,从而也背离了马克思资本积累理论的哲学基础——资本自我否定的辩证法,滑到机械唯物论那里去了。这种观点受到了当时马克思主义的革命派严厉批评,被称为“政治上的机会主义和哲学上的机械唯物主义”。列宁和罗莎·卢森堡就是当时批判这些机会主义和机械唯物主义的骁将。此后,西方马克思主义的鼻祖柯尔施、葛兰西、卢卡奇把第二国际的哲学定义为庸俗唯物主义、机械唯物主义,也是源于此。 尽管鲍威尔、考茨基等人对帝国主义的理解和对马克思的历史辩证法的解释受到了严厉批评,但他们提出的理论问题却是不可忽视的。这就是,全球资本主义体系的性质是一个与资本积累相关的问题,人们对资本积累机能的理解决定了人们对全球资本主义性质的基本判断。如果把资本积累的内在调节机能看作资本积累的本质方面,肯定资本积累是可以无限制的扩大,可以不断地进行下去,那么,得出的结论必然是:全球资本主义是一个发展的体系。反之,如果把资本积累的缺失机能看作是资本积累的本质方面,认为资本积累只能在连续不断的、不断加重的危机中行进,而这种行进又是有限度的,当它到达一定的历史阶段,必然变得不可能了,那么得出的结论必然是:全球资本主义是一个自我崩溃的体系。这个问题的提出,使资本积累成为这一时期马克思主义经济学和哲学研究的核心问题。列宁和罗莎·卢森堡同是坚持后一种观点,但由于所处的国度不同、面临的问题不同,他们对帝国主义的经济和政治危机作了不同的说明,进而创造了两种不同的历史辩证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