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存的数字之影:数字资本主义的哲学批判

作 者:
蓝江 

作者简介:
蓝江,南京大学哲学系。

原文出处:
国外理论动态

内容提要:

今天,在使用各种数字设备和网络的时候,我们已经不再依赖于身体与世界、与他人进行沟通和交往。身体的直接交流已经让位于通过数字化编码的虚体的中介进行的交流。作为身体的影子的虚体正在逐渐凌驾于身体之上,成为控制和支配身体的力量。而虚体的控制依赖于一个更大的数字化网络的力量,这个大数据网络恰恰是数字异化劳动的产品。数字异化劳动正在将数字网络从我们的身体中剥离开来,成为新的抽象的统治,而我们的身体成了这种统治之下的奴隶。为了打破这种数字异化劳动,我们必须实现数据共享,重新从数据的视角来审视马克思提出的共产主义的希望。


期刊代号:B1
分类名称:哲学原理
复印期号:2019 年 07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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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当我们的工作变成了日复一日地在电脑前堆砌一堆符号、文字和图表的时候,当我们的交流方式变成了微信、QQ、微博等社交工具的时候,当我们的娱乐方式变成了在地铁或公交车上刷网游、电视剧或朋友圈的时候,当我们只需要轻轻点击支付宝或微信支付就能完成一次交易的时候,毫无疑问,我们已经处在一个全新的时代之中,我们所面临的世界也以其完全不同的面貌呈现在我们面前。我们的社会生活已成为一种高度数字化的生活,全球资本主义也因此进入了一个全新的阶段——数字资本主义。不过,当数字资本主义成为当今世界最基本的生产和消费的形态的时候,我们更需要从哲学的角度来分析其中的奥秘。

      一、影:从身体到虚体

      2018年,张艺谋的新片《影》有一个十分特别的设定。在一个相对架空的历史背景下,影片给我们讲述了一个关于“影”的故事。这里所指的影不是真正的影子,而是一个在前台成为替身的人。在影片中,作为影子的境州是沛国大都督子虞的影子,是其在各种场合下的替身。子虞之所以需要这个替身,一方面是为了安全,但另一方面,也是更重要的原因在于,在与杨苍的战斗中,子虞的本体受了重伤,而暗地里准备自立为王的他不甘心就此退出舞台,于是让境州作为自己的影子出现在沛国的宫廷之中。然而,影子境州却不甘心仅仅作为主人子虞的影子而存在,因为影子也有着自己的人格和灵魂。在影片中,影子境州不甘心被主人子虞的身份所吞噬,不希望做一个被动的受着主人操纵的机器和提线木偶,他凭借自己顽强的意志,尝试着将自己的人格和灵魂附在这个主人的身份之上。也就是说,在主人操纵着影子的同时,影子也在生产着主人。因影子的人格和灵魂占据了主人的位置,即便主人子虞再次出现,主人也不被下属所信任,因为主人不具有影子所具有的人格和灵魂。这是一种影子与主人的辩证法,在权力关系上,虽然是主人支配着局面,影子无条件地从属于主人。但是,一旦影子用自身的行为和性格掏空了主人的身份,那么影子也就在主人的名义下,成为了主人,从而从内在扼杀了主人,而主人却成了附属物。实际上,黑泽明导演1980年执导的影片《影武者》也讲述了类似的故事。不过,黑泽明的故事是:作为主人的武田信玄意外死亡,使得影武者不得不光明正大地占据主人的身份,并以主人的名义来行事。在这个意义上,影武者已经不再是影武者,他已经成了“真正的”主人,因为当影武者以武田信玄的名义发号施令、甚至直接斥责武田信玄的公子武田胜赖时,他都是作为主人来让其行为具有效力。但与黑泽明的故事不同的是,在张艺谋的电影中,主人子虞并没有死,而作为影子的境州正在逐渐掏空子虞的存在、取而代之。在影片的最后,我们看到了影子境州杀死了作为主人真身的子虞,并站立在群臣面前。

      《影》只是一种隐喻,实际上,我们今天何尝不是如此。在当今的数字资本主义时代,我们每一个使用着电脑、网络和智能手机的人都面对着自己的影子——一个由数字和算法构成的影子。这就是我们在智能网络中存在的身份,就像《头号玩家》的电影中,代替韦德·沃兹(Wade Watts)出现在绿洲世界里的帕西瓦尔(Percivale)一样。沃兹和帕西瓦尔之间的关系并不纯粹是真实的肉身与虚拟的身份的关系,二者也并不是生活在完全不同的世界里、只是在沃兹的身份上形成了一个映射。否则,沃兹与帕西瓦尔的关系就只能算是迷恋着自己雕像的皮格马利翁。显然,问题没有这么简单,对这个问题的回答,我们应该回溯到法国存在主义那里,从我们的肉身关系来理解我们与世界的关系。梅洛-庞蒂在其《知觉现象学》中十分明确地指出:

      身体就是我们拥有一个世界的一般方式。有时候,身体的姿态仅限于去保存生命,并相对应地给出我们周遭的生物性世界。有时候,身体展现出最初的姿态,并从身体的本来面貌变成了象征性的意义,通过身体出现了意指关系的新的内核:这就是像舞蹈一样的新运动习惯的情形。最后,有时候,意指关系指向了自然身体所不能触及的东西。那么我们就必须要发明一种工具,身体就要围绕着自己来展现出一个文化世界。①

      梅洛-庞蒂的意思很清楚,我们与世界的关系是通过我们的身体建构出来的。我们的意义本身的基础就是身体。身体通过自己的运动,创造了意指关系。所谓的象征性的意义,都是在身体的运动中实现的,在这个意义上,我们的世界就是身体的活动所缔造出来的世界。即便是身体触及不到的地方,我们也可以通过发明工具来帮忙触及。这样,围绕着我们的身体、围绕着我们用身体创造出来的工具,我们围绕着自己“展现出一个文化世界”。的确,在梅洛-庞蒂这一代存在主义思想家那里,我们在世界上存在的意义正是由身体构筑起来的,而我们作为人类生存的意义似乎也正是在身体的基础上呈现的。正如米歇尔·亨利(Michel Henry)所指出的那样:“对身体现象的研究毫无疑问对于理解人类实在十分重要,但这离不开现象学本体论的理解,而现象学建立在对主体性的分析基础上。处理这个问题意味着现象学本体论必然要提出的一般性问题:因为身体在其原初本质上就属于生存的范围,而这就是主体性本身的范围。”②在这个意义上,上世纪的法国存在主义实际上就是身体的存在主义。在这些存在主义思想家看来,不仅仅我们与世界的关系,包括我们自己的主体性本身也都依赖于身体的构建,而我们正是通过身体的行为和运动缔造了主观和客观世界,我们的生命的意义也在身体的展现过程中逐渐呈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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