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斯贝尔斯(Karl Jaspers,1883-1969)与墨索里尼(Mussolini,1883-1945)同年出生,终其一生伴随纳粹政治与欧洲文明战后重建的历史进程。1937年,雅斯贝尔斯被解职,1946年才重返校园,参与海德堡大学重建。1948年,雅斯贝尔斯远走他乡,定居并执教于瑞士巴塞尔,伽达默尔接替他在海德堡大学的教授职位。这位继任者的解释学提示读者要考察作品的“效果历史”,文本一经问世就脱离了作者的掌控,作者的那个意图就变成了络绎不绝的解释者的诸多意图。雅斯贝尔斯曾认定中、西、印三大文明在公元前800-前200年间实现同步突破,这一时期即“轴心时代”(Achsenzeit)。虽然他本人的书信、论文和专著都很少提及“轴心时代”,但在他的“效果历史”中,该词无疑是高频词。 在汉语学界,“轴心时代”往往被用以说明欧洲中心论的荒谬,也构成了超乎作者意图的“效果历史”。该术语有时被译为“轴心期”或“枢轴时代”,还有论者认为应当译为“转轴时代”,从而与“轴心国”(Achsenm
chte)的“轴”相区分,否则大不敬。②问题在于,即便在翻译时做技术处理,如何解释雅斯贝尔斯选择与“轴心国”共享同一个“轴心”(Achse)词根?研讨这一问题,或许能够发现雅斯贝尔斯“轴心时代”的历史命意。本文将以雅斯贝尔斯的《论欧洲精神》(1946)为关节,结合《论历史的起源与目标》(Vom Ursprung und Ziel der Geschichte,1949)和《大哲学家》(Die groβen Philosophen,1959)等作品,借助他的自传及其与海德格尔、阿伦特等人的书信,对照历史语境加以考察。 欧洲重建与世界历史 雅斯贝尔斯1946年9月参加日内瓦国际会议的首次年会,主题是“论欧洲精神”(Vom europ
ischen Geist)。纳粹当局滥用“精神”(Geist)一词,致其意识形态化,这不只是德国现象,更是一种国际现象。③那么,二战结束后一年举行有关“欧洲精神”的会议,就显得别有深意了。雅斯贝尔斯在日记中写道:“那些幸免于难者必然要肩负这样的使命,为此他应当耗尽他的余生。”④欧洲知识分子组织这次战后会议,就是要重建精神家园。雅斯贝尔斯指出,中国、印度和欧洲是三个平行发展的伟大精神,源头在公元前800年到公元前200年间,即“世界历史的轴心”。⑤ 在讨论环节,谁都没再提“轴心”,固然可能因为没有将其视作术语,甚至雅斯贝尔斯也只是在发言中两次提及而已。但考虑到他三年后就出版了《论历史的起源与目标》,而在书中,“轴心”确切无疑是一个重要术语,所以此时的雅斯贝尔斯使用“轴心”,想必是刻意为之。而与会贤达避而不谈,恐怕正是因为二战的历史语境迫使他们对“轴心”保持警惕,毕竟当时的迫切诉求和常识是要“去纳粹化”(Entnazifizierung),而“轴心”和“元首”一样,都是被纳粹败坏了的词。纳粹统治时期,许多同事都折服于当局,雅斯贝尔斯却不为所动,“倘若罗马人在世,一定会授予他贞固之士的称号”。⑥既然如此,他为何反倒在纳粹终结后使用与纳粹术语相近的语词? 1946年9月18日,雅斯贝尔斯致信阿伦特,表露了对这次会议的寄托:“一些人将欧洲精神发展为一种欧洲的民族主义。但理智的人考虑的全部都在这个世界中。”⑦雅斯贝尔斯关心的是整个世界,而不只是欧洲或德国,这涉及他的战争罪责判定:“所有人都共同负责,这在于其共同的来源之根与其目标。”⑧因此,在1948年定居巴塞尔之后,他“参与时代任务”的主要工作,就是在“欧洲哲学的终结”之后找到“进入将来的世界哲学之路”。⑨1947-1948年间,雅斯贝尔斯多次致信阿伦特,其中两次都提到了有关三大文明作为世界历史起源的研究: 这学期我还有关于德国的讲座——我想是最后一次了。下学期,我打算讲古代哲学(中国、印度与希腊)。(引者按:这个计划)有些傲慢,因为我要依靠对亚洲各个世界的翻译。在纳粹时期,我乐意思考人性的基础,现在我打算让它在学说中显现。⑩ 二战的“临界情境”(Grenzsituationen)让雅斯贝尔斯由战后德国问题转入古代哲学问题——换言之,要绕道古典文明,才可能做好战后欧洲的文明重建。《论历史的起源与目标》频繁出现“世界史”,显然是在讨论世界史的起源和目标。雅斯贝尔斯划定了世界史的四个阶段:(1)普罗米修斯时代(语言、工具的形成,火的使用),人成为人;(2)古代高度文化的建立;(3)轴心时代,人在精神上成为真正的人,并具有完全的开放性(《论历史的起源与目标》第一部分是“世界史”,而“世界史”的第一章就是“轴心时代”);(4)科学技术时代。贯穿这四个阶段,有过“两次呼吸”,第一次是从普罗米修斯时代到轴心时代,第二次始于科学技术时代,是“新普罗米修斯时代”或“第二轴心时代”。(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