域外艺坛 论杜尚(三)

作 者:

作者简介:
王瑞芸 美国凯斯西部保留地大学艺术史硕士 现居洛杉矶

原文出处:
美术观察

内容提要:


期刊代号:J7
分类名称:造型艺术研究
复印期号:1997 年 02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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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杜尚的影响 杜尚对西方艺术的影响是持久而深远的。尤其是在五十年代以后几乎可以说人人都在谈论他,学习他,而且至今没有人超越他。然而问题却在于,杜尚的影响虽大,但真正的继承者却不多。这也许是西方现代艺术史中最值得人深思的问题了。人们在学习他,同时也在歪曲他,甚至失去他。这一切都因为杜尚给我们贡献的艺术中的新境界完全不在西方理性主义传统的逻辑发展中,他的思想混然无廓,有无相生,他的艺术创作又刻意躲避同任何风格的联系,而每一个接受者又很难把自己真正从习惯的泥淖里拔出来,所以杜尚的真风流,真洒脱很难被人真正继承。

      先说达达主义。从表面上看达达精神和杜尚精神是相当接近的,但达达未能达到杜尚的境界。我们知道,达达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给欧洲带来了毁灭和灾难时,在文人艺术家中产生的精神上的虚无主义,它是相当情绪化的一个精神运动。当那些文人和艺术家在文明的环境里好端端过日子时,他们和这个文明的模式是相安无事的。战争起来了,他们流离失所,惶惶不可终日,这才心生感想:我们的文明是怎么了?疯了?不让我们过安生日子,倒来糟践我们了?因此,这种文明要它做什么,让我们砸烂它,批臭它,抛弃它。于是,在中立国瑞士的苏黎世躲避战争的一群诗人、艺术家们在1916年寒冷的冬季,聚在一个酒吧里,喝酒,唱歌,读诗,侃大山。他们给自己规定说“参与者无论做什么,说什么,唱什么都行,但绝不对这个耻辱的时代表示一丁点儿的尊敬。”在他们吵吵闹闹中,不满得到了发泄,一切现有的权威在那种气氛里土崩瓦解,他们尝到了甜头——把一切全部推翻,否定,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一切从头开始。于是在那个酒吧里,人们丢开传统,无所不造其极,用“吵杂音乐”代替优美的曲调,用不知所云的“实体诗歌”代替含义隽永的文字。其他还有“立体主义舞蹈”“自动绘画”等奇怪的花头,荒谬的形式。一切这些想入非非和传统完全无缘的东西被这群人命名为“达达”。达达运动遂成为一个举世闻名的文化运动。

      的确,在那样一种对一切不肯买账的气氛里,达达们无疑触及了一个和杜尚相似的精神层次:反对一切既定模式。然而,杜尚的反艺术,反西方文明的既定模式却不是出于一时任性的脾气,而是他在这个文明中正平步青云的境况中一种豁然贯通的了悟,这了悟超越了他个人的利害得失,在尊重生命本来面目的意义上,杜尚找到的精神自由的境界。除去杜尚,任何达达分子都没有做到这一点。达达运动很大程度主要是一群人的情绪反映,而不是他们人格的反映。这个差别是一个重要的差别,所以达达的革命是不彻底的。对艺术,达达虽然有砸烂一切的表示,但实际上他们并不知道砸烂一切后,他们要的是什么。达达艺术家阿尔普说:“我们把达达看成是十字军,最终是为了把创造的领地再夺回来。”这句话就足以把他们的马脚给露了出来。那就是说,他们只不过是要“抢班夺权”,把旧的赶走再建立新的。就拿阿尔普自己的作品来说,他加入了达达后,就放弃了过去学来的一切风格,开始用一种随机自然的方式安排布片纸片。他的随机自然做得并不纯粹,实际上他依然要对它们作加工和调整,在调整的时候,他运用的仍然是美学原则。他的作品虽然由于简洁而耳目一新,但它们和过去的艺术放在一起毫不冲突,因为美学的基础还是一样的。所以,和杜尚比,达达的破坏是有限的,一时的,情绪化的。西方批评家也公允地说:“大多数达达分子没有幽默感,他们出格的玩笑是他们在理想和绝望之间的摇摆。”这样的一批人,当战争结束,社会恢复了过去的秩序,他们也就都没了脾气,又乖乖地回到原来的文明模式里,该干什么干什么。阿尔普,恩斯特,斯为特斯,继续创作他们有美感有构图的作品。诗人们有去做神父的,也有去做医生的。人年轻的时候胡闹可以,胡闹过了还是得踏踏实实地过日子,不是吗?

      这样看,达达并不全然是杜尚的精神,达达是概括不了杜尚的,达达的庙还太小,容不了杜尚这位大菩萨。杜尚冷峻极了,杜尚对整个世界的嘲讽是深入到他骨髓里的。这一点达达们也看的很清楚。他们对杜尚巍然不动的叛逆精神相当推崇。杜尚1919年的一张给《蒙娜丽莎》画胡子的戏作,被达达成员之一毕卡比亚看到了,忙替他发表出去,马上成了达达精神的标志。1920年在巴黎办的达达展览上,达达们写信给当时在美国的杜尚,希望他也能送一些作品来参展,杜尚给他们回了一份电报开玩笑说:“给你个逮”。巴黎的达达们傻了眼,但过后又灵机一动,就把这份电报当成杜尚的达达作品照样拿出去展览。他们五体投地地承认,只有杜尚才把抛弃一切的达达精神贯彻得最彻底。这彻底的程度就像达达的领导人泰赞拉说的:真正的达达是甚至应该连达达本身也该反对的。这其实正是杜尚采取的立场。对杜尚来说,真正的自由是无可赋形而不附着于任何名称的,一种精神或一种态度,无需大张旗鼓地作成一种主义或者运动,因为那样会不可避免地落入俗套,乃至成为束缚。精神是无形的,拥有它,融化在生活里才是最主要的。杜尚的这种见识真是一种大智慧,因此法国荷格耐特在1932年时这么写到:“达达给我们留下了什么呢……最首要的是杜尚这样一种出色的个性。他精神的不妥协,他的卓立不群,他所作的试验和深遂的思想都超越了达达的局限。”

      在达达之后起来的超现实主义可以看成是达达的继续。超现实主义者很多都是参加过达达运动的人。由于超现实主义是以弗洛伊德的潜意识心理学为基础的,所以相对于达达的虚无来说,超现实主义是一个有理论,有章法的完整风格。因此它流行的时间比达达要长,包括了二十年代下半期,整个的三十年代及四十年代,而且从欧洲移到美国。杜尚和超现实主义者的接触实际上比和达达的接触还要多些。他很欣赏超现实主义的追求,他认为那是一种放弃了艺术上的视觉性而强调艺术上思想性的一条新途径,这和杜尚的“让艺术服务于思想”的主张是一致的,而且超现实主义的领袖普吕东和杜尚是很好的朋友。即使是在这样的情况里,杜尚依然采取他的不介入态度,以此保持他精神的独立自由。他们来找他帮忙办展览,他就去,他们内部吵架吵得不可开交,找他调停,他也去。但他决不把自己算作他们中间的一员,他只说:“超现实主义是把我从外头借来用一用而已。”连普吕东这样如此目中无人的人也不得不说:“杜尚是我们这个世纪最有才智的人。”是这么回事。杜尚那种似有若无,不露痕迹的才智的确是在这位努力建设一种风格或思想运动的人之上。无论是什么主义都留不住杜尚,捉不牢杜尚。任何主义都适合不了他那种活泼清新的圆融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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