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B82-05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8263(2019)03-0026-09 “人类增强”(human enhancement)这个词，本来是使用在医学领域中，指通过医学手段实现人的身体机能的“恢复”或“康复”。但是，自从20世纪90年代以来，这个词更多地指向了非医学的增强人类身心能力方面。即是说，它是利用新科技(包括生物技术、信息技术、纳米技术、再生医学、机器人技术、3D打印和人工智能)对人的体能、智力、情感、道德等进行增强的浩大工程。有的论者甚至将之看成一场新的“革命”。①这项浩大工程的哲学或意识形态被称为“超人类主义”(transhumanism)。它是“研究智力生命进化的连续和加速，由增强生命的原则和价值引导并通过科学和技术超越当前人的状态和限度”②。超人类主义倡导的人类增强，当然意味着人的完善方案。即是说，它是通过新科技优化人的身心能力，超越人类当前状态和限度，趋向“后人类”(posthuman)目标。在主张超越当前人的状态和限度上，很多超人类主义者都讨论了尼采的超人学说，将尼采看成是超人类主义的一个重要思想灵感，有的超人类主义者甚至将超人和后人类看成是一致的概念。③本文从尼采的视角重审超人类主义，就是要澄清尼采和超人类主义之间的关系。首先，超人类主义的人类增强计划及其对人的完善的追求，实质上表达了一种技术决定论。其次，尽管超人类主义者探讨了尼采和超人类主义之间的相关性，但从根本上看存在着对尼采的错误解释和利用。最后，从尼采对文化的思考来看，超人类主义通过新科技优化人类身心能力的计划包含着潜在的“危险”。 一、人类增强与人的完善 超人类主义哲学家博斯特伦(Nick Bostrom)在2005年曾经写下了这样一个寓言故事即《残暴恶龙的寓言》。它讲的是一个恶龙，每天都需要人们提供一万个不幸的凡人作为贡品。有些当场吃掉，其他人则等待着可怕的结局。痛苦的当然不仅仅是这些受害者，还有许多死者的母亲、丈夫、妻子、孩子和朋友的悲伤和哭泣。这个恶龙，当然就隐喻死亡本身。面对死亡，人们可能寻找虚幻的安慰和胜利，这就是宗教给人的永恒生命的承诺。但是，博斯特伦的用意显然不在于此。他表明，科学和技术的进步让我们这些不幸的凡人有可能战胜恶龙。所以，人类从一开始就十分关切的死亡问题，现在不再属于神话、宗教和哲学领域，而属于医学和生物学，尤其是著名的NBIC技术(纳米技术、生物技术、信息技术和计算机技术)问题。④这则寓言表达了人类增强的典型主题。即是说，科学和技术的进步，将可能解决人类衰老甚至死亡的问题。 超人类主义运动的一个根本特征，就是从传统的医学模式(修复和治疗)升级到“高级模式”，即人类增强。⑤超人类主义者认为，医学上的治疗和增强之间，并没有明确的界限。像整容手术、预防疾病的疫苗等，事实上都已经超出了医学治疗的范围。如果医学能够治愈一个(后天的)侏儒症患者，那么为什么我们要拒绝有着先天(基因)缺陷的侏儒呢？如果医治后者意味着人类增强，那么为了排除生命缺陷以及它所带来的痛苦，我们也应当接受增强。从这方面看，人类增强，当然意味着人的完善方案。它还设定了一些具体的目标：(1)身体的2.0版本。通过新科技(生物医学工程、整容手术等)增强人的身体，人不仅可以拥有超强的体能、“美丽的”外表，而且还可以抵抗疾病和压力。(2)超强的智力。这包括服用“聪明药”来优化注意力和专注度，或植入芯片来强化智力天资。(3)道德的完善化。通过药物控制人的情绪，培养道德感。药物学可以帮助人培养稳定的情绪，改善人对于和平人际关系的认同，优化人际交往。(4)通过基因编辑(受精卵、胚胎)，干预生育，不仅可以治疗基因疾病，而且还可以制造“超级婴儿”。超人类主义者认为这些目标都能够在未来实现。 尽管超人类主义者要求理性地实现这些目标，但这还是遭到了来自于“生物保守主义者”比如福山、桑德尔和哈贝马斯等人的批判。他们认为，这种人类增强计划将破坏人的生物本性，毁掉人之为人的尊严以及人类谦卑、无辜、互助、团结等价值。⑥但是，无论如何，超人类主义者不是编纂荒诞不经的科幻故事，他们看到了新科技发展的无限潜能，认为新科技可以用来增强人类身心能力，实现人的完善。超人类主义两个著名的哲学家博斯特伦和摩尔(Max More)在2012年共同起草了《超人类主义宣言》，第一条就这样说：“人类在未来将受到科技的深刻影响。我们正在考虑拓宽人类潜能的可能性，克服老化、认知缺陷、不自愿的痛苦和我们孤立于地球上的命运。”⑦ 哲学上思考人的完善，往往被归为道德哲学和政治哲学范畴。通常情况下，这种完善论又分成了两种不同的方案：一种是将人的完善看成是人性发展的结果，即是说人的完善化有着人性的根基。所以，在此方面，它又被称为人性完善论。另一种方案不是将人的完善与人性关联起来，而是认为人的完善是人的体能、智力、道德等方面的充分发展。⑧第一种方案的代表包括亚里士多德、阿奎那、斯宾诺莎、莱布尼茨、尼采、布拉德雷等；第二种方案，像汉密尔顿将人的完善定义为“我们的能力、身体、精神、智力以及道德的充分与和谐发展”⑨，罗尔斯《正义论》中所谓的“最大限度地达到人类在艺术、科学、文化方面的优越性”⑩，都可以看成是它的典型表达。当然，作出这种区分，不是意味着两者毫无牵连，而是将是否从人性基础出发来思考入的完善作为区分的标志。从超人类主义者要求通过新技术增强人的体能、智力、情感以及道德等方面看，它类似于上述第二种倾向的人的完善方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