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无邪”的伦理学推论

作 者:

作者简介:
李茂森,哲学博士,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副教授,伦理学与道德建设研究中心研究员。北京 100872

原文出处:
中国人民大学学报

内容提要:

“思无邪”超越了“诗三百”的文学语境,是孔子为促进社会进步而提出的价值命题,是儒家道德哲学和政治思想的一个起点。以“思无邪”贯穿其中的道德修养不能是空洞的反思,还要有正确的价值取向,能够促进人们在社会实践中创造物质财富和精神财富。儒家礼乐思想的初衷是促进社会发展和人们的福祉,“立于礼”规定了社会的价值取向和礼法规则,“成于乐”意味着社会共同体的幸福生活条件和人们安居乐业的状态。从“思无邪”到“成于乐”的道德发展规律,不仅说明了道德修养在社会生活中的重要性,而且说明了社会治理状况和社会文明对于个体的道德发展具有深刻的影响。


期刊代号:B8
分类名称:伦理学
复印期号:2019 年 06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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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孔子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论语·为政》)这句不朽的论断无论是作为中国传统社会的道德教化,还是现代意义上的文学评论,都给人们留下了无限的遐想。“诗三百”是后世所谓的《诗经》,先秦称为《诗》或《诗三百》,收集了西周初年至春秋中叶的诗歌300余篇,综合反映了当时的社会治理、人们生活和思想感情等状况。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确立了《诗经》为五经之一的地位。《毛诗正义》认为:“诗有六义焉:一曰风,二曰赋,三曰比,四曰兴,五曰雅,六曰颂。”①这些内容如何归结为“思无邪”?古往今来的文入学者对这个问题做了大量的阐释,结论往往归结为诗教,即儒家倡导的以诗作为教化工具的意思。但是,诗教的意义并不单纯在于诗歌辞赋本身,必须有一个诗教所赖以存在的社会文化环境,个体在这里获取其生活的价值导向。随着社会的发展,一些传统的文化环境和背景已经被人们逐渐忘却或忽视,这就使得人们对“思无邪”这样的传统概念缺乏综合性的认识,无法把握其义理。

      笔者认为“思无邪”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道德哲学命题,包含着深刻的伦理思想。伦理学是研究人们如何为人处世、如何维护和促进利益共同体的学问。研究“思无邪”的伦理学意义,可以和“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结合在一起,构成较为完整的推论和建构。“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出于《论语·泰伯》,孔子紧接着说的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这显然是一种社会治理的思想,是一个包括起点、过程和结果的使人潜移默化的体系。“思无邪”所包含的伦理思想至少是要求人们具有正确的道德修养和认知方法(兴于诗)、明确合理的价值取向(立于礼)和追求卓越的功德成就(成于乐),强调个体道德修养同社会治理和发展的结合。

      一、“兴于诗”与正确的修养和认知方法

      “兴于诗”从宏观上看是人类走向社会文明的出发点。古代苏美尔人的《吉尔伽美什史诗》产生于公元前2000多年前,是古代美索不达米亚的英雄赞歌。《荷马史诗》是古希腊最伟大的作品,肯定了人的尊严和人文价值的力量,很长时间里影响着西方的宗教、文化和伦理观,对于研究公元前11世纪到公元前9世纪古希腊和迈锡尼文明的历史、地理、考古和民俗都有较高参考价值。古印度有两部史诗,一部是《摩诃婆罗多》,成书时间约在从公元前4世纪至公元4世纪,以口头方式创作和传诵,内容不断扩充,篇幅较长,据说有180万字,20万行;另一部是《罗摩衍那》,成书约在公元前300年之后的一百年间,内容也是不断扩充,大概有500篇章,2.4万行。这些作品的迷人之处不仅是变化莫测的人生历险和哲学思辨,更重要的是为社会发展确立了广泛的宗教和道德标准,鼓励人们战胜苦难和强暴,崇尚正义,热爱生活,建设美好的家园。中华文明也有这样的历史进程。儒家的经典如《诗》《书》《礼》《易》《春秋》,是古代社会长期政治和经济实践的结晶,是人们社会生活的经验积累,并不断地在以后的社会生活中得到新的诠释和应用,深刻影响着中国人的思想,尤其是社会价值观念。

      “兴于诗”从微观上看是个体道德修养和道德认识的起点。诗歌是人类情感的抒发、反思和传承。孔子提出的“思无邪”是提倡通过“兴于诗”来确立正确的道德修养和认识方法。通过自我反省来提高自己的道德修养水平,是人类精神活动的通则。《论语·学而》中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古希腊德尔斐神庙的墙上刻着“认识你自己”,苏格拉底把这个思想分解为承认自己无知,进而提高到自我认知和贤人政治的理论水平。这个无知不是贬低自我或贬低他人,而是意味着个体认识事物的起点和动力。人们无论是对自然的认识,还是对社会的认识,都存在着一个从知之甚少到知识不断丰富的过程。人的认识有局限性,亦有发展性。人们的道德修养过程也是如此,但道德上的是非善恶不是简单的知识增长,还需要个体的生活体验,需要克服由自身的欲望和偏见造成的错误认识。这就需要正确的价值取向来破解“无知”的不确定性,需要人们主动地自我认识和自我剖析,学会在道德意义上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这个从“无知”到“良知”的发展过程,显然需要人们的理性、节制和不懈的努力。从见孺子入井自然知恻隐,到见父自然知孝、见兄自然知悌,这些似乎是人自然形成的良知,实际上是经过教育过程培养出来的良知。这个教育过程必须具有生活合理性,要有明确的价值取向,符合“尊德性而道学问”“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的规律。这是个体道德修养的必经之路。

      “思无邪”要“归于正”。这恰恰确立了从“无知”到“良知”的发展过程的方向。《论语注疏》对“思无邪”这样解释:“思无邪者,此《诗》之一言,《鲁颂·駉篇》文也。《诗》之为体,论功颂德,止僻防邪,大抵皆归于正,故此一句可以当之也。”②关于“诗三百”的内容和功能,《毛诗正义》序曰:“夫《诗》者,论功颂德之歌,止僻防邪之训,虽无为而自发,乃有益于生灵。六情静于中,百物荡于外,情缘物动,物感情迁。若政遇醇和,则欢娱被于朝野,时当惨黩,亦怨刺形于咏歌。作之者所以畅怀纾愤,闻之者足以塞违从正。发诸情性,谐于律吕,故曰‘感天地,动鬼神,莫近于《诗》’。”③可见,从诗歌的内容看,《诗》是个体的性情表达,如所谓《国风》的好色和《小雅》的怨诽等内容。后人往往认为“思无邪”的主体是“诗三百”的作者们,这些作者朴素无邪地表达了自己的思想,“闻之者”也不应该有什么非分之想,或者“闻之者”也应该思无邪,如宋代诗人艾性夫在《张宛丘寄衣曲》中写道:“要识关雎乐不淫,勿疑汉上有题衿。思无邪是观诗法,一笑先生欠古心。”④这是比较直观的认识,我们还应当进一步认识到《诗》在当时礼乐制度中的作用及其文化价值传承的意义。根据《毛诗正义》的解释,《诗》并不是纯粹的个体性情的流露,而是表达了个体对社会生活的“畅怀纾愤”,受特定的礼乐制度及其实践的影响。譬如《诗》有六义:为雅、为颂、为风、为赋、为比、为兴,其中“风”具有风化、讽刺的功能:“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主文而谲谏,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故曰风。”郑玄《诗谱序》曰:“论功颂德所以将顺其美,刺过讥失所以匡救其恶,各于其党,则为法者彰显,为戒者著明。”⑤因此,《诗》的内容基本上是“发乎情,止乎礼义。发乎情,民之性也;止乎礼义,先王之泽也”⑥。这就是礼乐制度的“礼义”对个人的欲望和思想的规范和引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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