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情论还是性理论?  

作 者:

作者简介:
赵法生,中国社会科学院宗教所。

原文出处:
哲学研究

内容提要:

“情”在先秦儒家人性论中曾居于核心地位,但汉代以降的儒学发展史,却是情被贬抑和放逐的历史。本文结合新发现资料和传世文献,对情在原始儒家人性论中的地位与意义进行辨析,阐发原始儒家人性论的本义,揭示其与理学性二元论模式的差异。本文认为,原始儒家最早形成的人性论形态是以情论性的性情论,性善论和性恶论都是性情论发展演变的产物。性情论的形成以人的本源之情为根基,以性情一本和性情相应为特征,情本身具有超越意义,这与理学及现代新儒学所诠释的先秦儒家人性思想具有显著不同。儒家人性论并非是对于人性的知识论考察,而是探讨价值之根源并为工夫论提供依据,这必然与工夫论相表里。故揭示人性论与工夫论之间的内在联系,对于探讨儒家人性论具有独特意义。


期刊代号:B8
分类名称:伦理学
复印期号:2019 年 06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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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B222

      人性论是儒家道德思想的枢纽,先秦儒家人性论是后来各种儒家人性论的源头。南宋以降,学界对于原始儒家人性论的解读,一直深受理学模式的影响,以扬性抑情为基本特征,在理气二分的本体思想架构下,情因属于气而被置于性的对立面,成为性理的污染和复性的障碍。上世纪末郭店楚简等文献的发掘,使情的问题重新进入思想史研究的视野,这是情的一次历史性回归。情的回归不仅使对于理学人性论的重新审视成为必要,而且亦将为重构原始儒家人性论的历史版图、重写儒家思想史奠定基础。

      一、“情”的放逐与回归

      综合孔子到孟子的文献,“情”在原始儒家中的正面意义是无可置疑的。孔子答樊迟问“仁”时所言“爱人”(《论语·颜渊》),无疑是从情感上规定了仁之内涵;有子将“孝悌”看作“为仁之本”(《论语·学而》),也将人伦亲情视为培养仁爱的基础;孔子所言“刚毅木讷近仁”(《论语·子路》)、“巧言令色,鲜矣仁”(《论语·学而》),则是从人之性情上界定成为仁者的条件。孔子主张“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论语·雍也》),按刘宝楠《论语正义》注曰:“礼有质有文,质,本也。礼无本不立,无文不行”(刘宝楠,第233页),则孔子此章所言质与文,正与《礼记·坊记》“礼者,因人之情而为之节文也”所言之情与文相对应。《大戴礼记·礼三本》又引孔子所说“情文俱尽”,说明孔子质文之说,实开七十子情文论之先河。孔子所说“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论语·泰伯》),同样强调了情在儒家仁学体系中的基础性地位。

      孔子仁学意在为宗周礼乐文明奠定内在的精神基础,但仁本身毕竟是一个十分圆融的概念,“孔子并未曾回答为什么人能够仁的难题”(庞朴,第11页),七十子沿着孔子的方向继续探讨,结果是早期儒家性情论的形成。《礼记·礼器》篇说:“礼也者,反其所自生;乐也者,乐其所自成”,这显然是要追问礼与乐的本源。那么礼乐的本源究竟何在?《礼记·三年丧》说:“称情而立文”,《礼记·乐记》说:“先王本之情性,稽之度数,制之礼义”,将礼乐的根源追溯到情与“情性”,这些说法在《礼记》诸篇中反复出现,实乃七十子及后学的共识。《礼记·乐记》中的“情性”一词颇为值得注意,情被置于性之前,“情性”概念在先秦典籍中大量出现,大小戴礼记,《庄子》《荀子》都出现过“情性”概念,其中《荀子》一书出现17次,似乎提示早期儒学情所具有的非同寻常的地位。王充《论衡·本性篇》曾说:“自孟子以下至刘子政,鸿儒博生,闻见多矣。然而论情性竟无定是”;又说:“宓子贱、漆雕开、公孙尼子之徒,亦论情性,与世子相出入,皆言性有善有恶”,表明“情性”说在七十子那里的确是广为流行的话题。即使在孟子那里,情依然受到高度重视,将“四端”作为“四德”的基础,朱熹说:“所谓四端者,皆情也”。(《朱子语类》卷五十九)由上可知,到战国中期的儒家学说中,“情”在其中居于核心性地位,其正面意义亦是明显的。

      然而,儒家对于情的正面评价到荀子那里开始转变,荀子引用舜的话说:“人情甚不美”,“妻子具而孝衰于亲,嗜欲得而信衰于友”(《荀子·性恶》),这其实是以欲言情,其中隐含了儒家人性论历史转向的重要信息。汉儒以阴阳论性情,主性善情恶论,情从价值上被置于性的对立面,性情对立开始形成。不过,在汉儒那里,由于情和性都属于气,二者尚没有形而上与形而下的区分,没有异质异层的差异。但是,情的沦落过程并没有就此止步,在唐代李翱《复性书》中,性情对立进一步加剧:“人之所以为圣人者性也,人之所以惑其性者情也……情不作,性斯充矣”(《中国哲学史教学资料选辑》,第501页),情被视为复性的主要障碍,由此提出了极端的灭情复性说:“情者,妄也,邪也。邪与妄则无所因矣。妄情息灭,本性清明”。(同上)这一极端否定情的结论,由于与原始儒家对于情的态度反差过大,受到了朱熹等的批评。李翱的复性灭情说显然受到佛教思想影响,反映了理学孕育期重构儒家本体论的冲动,此一冲动最终在几代宋朝儒者努力下得以完成,其代表性成果是朱熹的“心统性情”,情在其中得以重新安置,但是被锁定在了形而下的层面,与形而上的“理”相对立,性情遂成为异质异层的存在,性理的重光需要祛除情气的阻碍才能实现。可见,这一理学的心性论建构,最终将情逐出了心性论的核心区域,从此以后,理学家尽管承认情是无法消除的,但它注定与新儒学的核心价值——“理”无关,这是荀子以来对情的否定转向的思想结果,并被赋予了本体论形式。如果说汉儒是从价值上否定了情,那么,宋儒则是从本体意义上贬抑了情,使对情的否定合法化了。

      宋儒对于先秦儒家人性论的理学化诠释,对于现代新儒家有深刻影响。牟宗三说:“通过孔子之言仁,孟子之言本心即性,《中庸》《易传》即可认性体通于天命实体,并以天命实体说性体也。”(牟宗三,第31页)牟宗三认为,承续孟子学的陆王心学将此性体和天命实体与心体等同为一,天命实体直接下贯为人之性体与心体,他借用大程子的术语,把这样一种将天命、心、性纵贯并等同为一的义理架构称之为“一本”,名之为主观而纵贯的“静摄的系统”,认为此一系统是对于先秦儒家人性论的正确解读;而认为朱子和程颐则将天命和性体理解为理,没有直接与心体等同起来,将孟子所说的“本心即性”分解为心、性、情三部分,性是理,心则因为包含恻隐羞恶等情而成为“实然的心气”,这样心与性分离而失其一本之义,故性与理只存有不活动,此一系统他称之为客观的“横摄系统”,而朱熹因误读了先秦儒家人性思想被他断定为“别子为宗”。(参见牟宗三,第38-39页)如果说在朱熹的“心统性情”中,情虽然与性异质却依然在心性论中不可缺少的话,那么在牟先生的道德形而上学中,情则因为属于气而再次被放逐,心性被完全形上化和本体化。这表明牟先生解读孟子心学时,更加严格地遵循了理气二分立场。他认为不但《中庸》“天命之谓性”中的性绝不会是气性之性,《易传》“乾道变化、各正性命”中的性命也绝不会是以气而言的性命。(同上,第25-29页)他之所以反复强调先秦儒家所说的性命与气性、气命无关,显然是为了撇清性与情的关系,因为情只能属于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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