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20世纪70年代以来,以科亨为代表的“分析的马克思主义”学者利用“分析的方法”去挖掘马克思经典著作中过去没有引起马克思主义者注意的道德哲学资源,以重构马克思的道德理论,并以此论证社会主义的优势。“分析的马克思主义”的努力虽然引发了一股学术潮流,但道德重构过程却困难重重,究其缘由,根本在于马克思道德理论话语充满着“隐含”“矛盾”“迷惑”“陷阱”,而且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以后的作品里,马克思还时常诘问与挞伐道德,甚至提出“对任何一种道德,无论是禁欲主义道德或者享乐道德,宣判死刑”①。虽然马克思的思想体系包含着事实与价值、规律与规范之间的内在统一,但为什么马克思时常言辞犀利地批判道德?难道真的像米勒所言,“马克思也经常明确地攻击道德和基本的道德观念”、“马克思激进地违背道德观”②吗?若是如此,又如何理解卢克斯提出的“似是而非的矛盾”——“马克思主义所引人注目的是,从表面上看,它既拒绝道德批判与道德劝告,又采用这样的批判与劝告”③?面对“分析的马克思主义”对马克思道德理论提出的各种质疑和曲解,“如何理解马克思对‘道德基础论’的批判”成为马克思主义者必须面对的一个问题。众所周知,马克思的思想体系是相当丰富、复杂与多维的,对所谓“道德基础论”的批判,也是在不同的语境中以不同的向度和不同的语气进行的,在这方面,马克思的批判对象主要是那些用“人类之爱”为代表的道德说教、“思维绝技”为代表的道德形而上学和“永恒正义”为代表的道德意识形态来歪曲社会发生变革和进步的基础性动因的历史唯心主义。 一、对道德说教的批判 19世纪40年代中期,在对共产主义进行解释的众多群体中,德国“真正的社会主义者”海尔曼·克利盖通过《人民论坛报》宣传“爱的社会主义”,引起了马克思的关注。为了把共产主义真正引向“无产阶级群众的道路”,马克思恩格斯合写了《反克利盖的通告》,重点批评了克利盖的《告妇女书》和《答索尔塔》两篇文章,并列举了克利盖35种“表现的爱”。《反克利盖的通告》是马克思道德说教批判的典型文本,在此,马克思极力批判了克利盖关于“人类之爱”的道德说教。克利盖的基本逻辑是,男人们是“灾难和动乱的制造者”,造成了当前世界成为“恨的王国”,因而世界需要妇女通过“爱”调整引导男性、拯救世界。对于穷人,只需要给他一块土地,就可以“建设起一批充满天国的爱的村镇”。所以,共产主义就是“使爱的宗教成为真理,使人们期待已久的有福的天国居民的共同体变成现实”④。 克利盖的这些夸夸其谈、空洞幼稚的道德说教本来没有批判的价值,但是他“把共产主义描绘成某种充满爱而和利己主义相反的东西,并且把有世界历史意义的革命运动归结为几个字:爱和恨,共产主义和利己主义”⑤,契合了无产阶级参加社会主义运动的心理动机。无产阶级最初进行社会主义运动通常是基于道德动机,许多人是因为坚信资本主义社会不正义而选择支持社会主义的。应该说,当时各式各样的社会主义思潮风起云涌,其中很多社会主义思潮因对道德信奉甚至崇拜,形成了对社会主义运动的浪漫主义和道德至上式诉求,追寻美德的“高谈阔论”大行其道,在工人阶级之中颇有市场,“人类之爱”和“历史道义”的宣传也受到工人阶级的欢迎。克利盖等人把社会主义当作道德理念和道德赞歌,荒谬地以道德作为社会运行的核心要素,进行秩序规划和制度设计,幻想通过道德目标引导工人阶级追求美好生活,把共产主义描绘成一系列“善”的追求与判断,这是马克思批判克利盖道德说教的重要语境。 在这样的语境下,为了让共产主义脱离道德情感的羁绊,建立在社会发展的经济规律之上,马克思对“人类之爱”展开了火力十足的批判。概括地讲,马克思认为,克利盖用“人类之爱”式的道德说教建筑起来的共产主义大厦,充满“懦怯”“形而上学”和“虚幻”。说其怯懦,是因为克利盖声称不想破坏对家庭生活、国家和民族的依恋,实际上却如同向高利贷者谄媚;说其形而上学,是因为克利盖夸夸其谈永恒的人类创造精神,实质只是一种词句戏法;说其虚幻,是因为克利盖认为崇高的情感就能够消除万恶世界的一切不幸。那么,马克思为什么要批判以“人类之爱”为代表的道德说教呢?主要原因有两点。 其一,在马克思看来,通过类似“人类之爱”的道德说教开展所谓的社会拯救是幼稚的,不符合社会经济发展规律,自然也就无法观照现实、无法触及社会症结。克利盖的幼稚是不言自明的,诸如提出把“尚未落入强盗般的投机分子手中的14亿英亩土地保留起来,作为全人类不可让渡的公共财产”,“纽约市把长岛的52000英亩土地交出来,这就‘马上’可以永远消除纽约的一切贫穷、困苦和犯罪现象”⑥等,这些都无异于痴人说梦。之所以幼稚,根源在于这是一条单纯依靠道德诉求解决经济冲突的路径选择,虽然“人类之爱”和“历史道义”容易引人注目,但德性观念作为一种应然直觉往往依赖于个人“良心”来保证,并不可靠。所以,在马克思看来,“面对阶级社会中不可避免的冲突时,所有这些要求都不足以作为决策的终极基础”⑦。克利盖以道德说教的态度进行资本主义批判和共产主义建构,实质是“渗透了宗教思想”,而马克思早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中就写道:“废除作为人民的虚幻幸福的宗教,就是要求人民的现实幸福。要求抛弃关于人民处境的幻觉,就是要求抛弃那需要幻觉的处境。”⑧马克思所致力推动的是人类解放的目标,对于不能观照现实、无法触及社会症结的事情他是没有兴趣的,这是他为什么要尽力避免依据伦理道德进行社会制度批判,不愿为“道德说教”留置任何理论空间的重要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