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B302；B8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257-0246(2019)02-0001-17 复杂的形上学建构是宋明理学最显著的特征之一。①尽管宋明理学流派林立，但是他们都主张同一种形上世界观，即我们所处的现实世界由“理”(principles)和活动性的物质元素——“气”(vital force)共同生成和维系。从伦理学角度看，“理气关系”还决定了宋明理学对道德本质、德性与人性关系以及工夫论等问题的建构。实际上，这些讨论皆旨在回答如何成就“自我”这一问题。在18世纪，伊藤仁斋(1627-1705)、戴震(1724-1777)以及丁若镛(1762-1836)②先后对宋明理学尤其是程朱学派的思想提出了尖锐批评。③与程朱理学将伦理奠基于形上学截然不同，这三位思想家基于一套以人为本的伦理学说，将人们的情感、欲望、需求以及广义上的幸福置于其思想的核心地位。本文拟对他们思想中的核心观念进行介绍和比较，并指出他们对于程朱学派的批评多数是合理的。这种批评代表了儒家思想中的独特面向，甚至对我们理解儒学传统在当代的丰富性、多样性以及发展潜力具有重要意义。此外，本文亦希望通过呈现这三位思想家的哲学观点，尤其是他们关于“恕”(Sympathetic consideration)的主张，揭示其当代意义。 在正式介绍三位思想家对传统宋明理学的批判之前，有必要先了解一下他们对传统理念的颠覆及其学说的深刻影响。与此同时，我们也要认识到，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这种试图从根本上重置儒学传统的做法，本身也是一种传统行为。倘若要了解他们这些观点的颠覆性，我们就不得不先回到宋明理学的伦理学，宋明理学的伦理学基于形上学而产生，具有普遍性。在宋明理学中，一个广泛认可但甚少被真正理解的思想特质便是“万物一体之仁”(comprehensive imperative to care for the universe as oneself)的总括性律令。④宋明儒者从佛道两家汲取价值观念及思维方式，对“万物一体之仁”作出解释，其丰富性超越了古典儒学的表述。早期的古典儒学对“仁”(benevolence，care)的观念推崇备至，但是“仁”的主要对象是家人、族人、国人及世人。尽管“君子”也应当“爱物”，但是他们关怀的核心在于如何避免暴力，因此，他们不会认为吃肉或献祭动物与“爱物”存在冲突。与之相比，宋明理学家例如张载在《西铭》中提出了“民胞物与”的观点： 乾称父，坤称母；予兹藐焉，乃混然中处。⑤故天地之塞，吾其体；天地之帅，吾其性。民，吾同胞；物，吾与也。大君者，吾父母宗子；其大臣，宗子之家相也。 尊高年，所以长其长；慈孤弱，所以幼其幼。⑥圣其合德，贤其秀也。凡天下疲癃、残疾、惸独、鳏寡，皆吾兄弟之颠连而无告者也。⑦ 对宋明理学家而言，诸如此类的“一体”关怀是他们的基本共识。例如，周敦颐“不除窗前草”的原因就在于他认为自己与草处在“一体”的状态中，王阳明亦有“天地万物为一体”的说法，这是说“仁”不仅是对人和动物的爱，也包含植物甚至非生物。⑧仁斋、戴震以及茶山都对宋明儒学形上学基础提出明确批判，他们认为这些形上学特质来自儒学外部的东西侵入并削弱了儒家传统，从根本上腐蚀了古典儒学的内涵和旨趣。对他们来说，首要目标是清除这些来自佛道思想的影响，恢复他们所认为的儒家传统的本真意义。根除形上学的基础也就意味着，“万物一体之仁”这一伦理要求的基础也同样遭到了瓦解。于是，这些思想家就必须对儒家伦理的本质、形态、工夫和基础等问题上受到的挑战作出回应。仁斋仍然保有宋明理学的“万物一体之仁”的总括性律令，⑨他的相关主张特色鲜明、令人印象深刻，但其形上学基础与宋明儒学却截然不同。戴震和茶山思想也或多或少受宋明理学“一体”关怀之伦理思想的影响，但是亦不同于仁斋。他们二人都主张“一体”关怀的重要责任指向的是包括人在内的所有生物。不过，戴震与茶山的不同之处在于，他认为这一道德责任与我们对他人的道德责任相类似，其根据是我们具有想象自己与所有生物的福祉感同身受的同感能力。另外，戴震和茶山都认为“一体”关怀不必扩展至非生物，这也体现“恕”在他们建构各自伦理哲学中的重要性，因为对于那些无法感同身受的事物，我们并没有关照它们的一般道德责任。总而言之，要厘清这三位思想家如何在瓦解宋明理学形上根基的前提下，试图以各自不同的方式填补其留下的道德空白。 由上所见，尽管这三位思想家都投身于一项颠覆性的哲学事业，他们认为这项努力的目的在于捍卫并恢复古典儒学，而非从根本上革新儒学传统。⑩他们意识到，贬斥佛道、推崇儒学亦是在一个新时代以一种新的形式捍卫传统，这甚至可以比作孟子迫于杨朱和墨子的挑战而不得不作出回应。(11)当然，尽管与孟子的相似之处能够帮助我们理解这些18世纪思想改革家的哲学本质和动机，但同样重要的是，认识到他们的努力与孟子的不同之处。仁斋、戴震和茶山认为不仅要对基于佛道思想的外部挑战作出回应，还要面对来自儒学内部的敌人——宋明理学对于儒学传统的偏离。在这个意义上，他们的批评则更多地类似于荀子。荀子不仅批评诸子，同时也批评儒家，主要矛头指向思孟学派及孟子的性善论。但在批评孟子时，荀子从来不认为孟子不加批判地从对立学派中汲取资源，从而动摇了儒学传统。而这一点恰恰是仁斋、戴震和茶山批判程朱的重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