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之道:意义链和问题链

作 者:

作者简介:
赵汀阳,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所。

原文出处:
哲学研究

内容提要:

历史是一个意义链和问题链定义的精神世界。历史的核心问题是一种文明的生死问题。只要一个文明的意义链和问题链不断保持生长状态,就会一直存在;意义链和问题链中断了,文明也就终结了。因此,历史成为了文明的生存方式和根基。要保证历史的意义链和问题链具有开放的无穷性和未来性,就需要将历史不断重新问题化,使历史言说能够始终维持历史问题处于永无定论的状态,这样才得以建构无穷延伸的意义链和问题链。


期刊代号:B1
分类名称:哲学原理
复印期号:2019 年 05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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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F01

      历史是最接近时间的哲学问题,在这个意义上,历史哲学不止是一种“关于历史的哲学”,同时也是一种关于无穷意识的形而上学,即关于无限性问题的形而上学。人的时间蕴含着多种可能生活的维度,内含在无数方向上展开的可能性,所以历史是一个多维时间的概念,不可能表达为线性时间,历史也就没有既定规律,这正是历史的神秘之处。

      没有历史哲学的历史只是故事,只是表达了生活片段的史实。如果故事不被安置在某种意义框架或问题线索内,本身并无意义。历史的意义在于思想,不是信息登记簿。历史哲学试图揭示历史的历史性(historicity),即赋予时间以意义从而化时间为历史的时间组织方式,同时也意味着一种文明的生长方式,也就是历史之道。

      历史基于时间,却始于语言,就是说,语言开创历史。历史的生命体就是语言,历史是用来说的,历史是说出来的,历史在言说中存在,不被说的就不存在。在行为造事的意义上说,人是历史的创造者,所以,人是历史的主体,但在述事而建立精神索引的意义上,历史的主体是语言。“历史”这个概念有着双重所指:(1)过去所做的事情;(2)所说的过去的事情。如果是过去所做的事情,那么历史的主体是人;如果是所说的过去的事情,历史的主体是语言——被说的历史已经转化为一个文明甚至人类共享的精神世界,不再属于个人行为或记忆。

      据说前语言时代的人类已经有了关于经验的主动记忆能力,一般将其归为自动使用工具之功。记忆是历史的资源,但在前语言时代的记忆尚未转化为历史,那时的记忆尚未形成必须反思的问题,只是值得重复的经验。反思才是历史的开始。如果说,对普遍问题的反思引出哲学,那么,对特殊问题的反思则发动了历史,而历史哲学进而将特殊问题化为普遍问题。只有当人们对于生存经验有了分歧的理解,才开始形成必需反思的事情,也就是非“说”不可的事情,因此人类从自然默契的信号系统中创造出能够表达争议的语言。信号系统不可以存在争议,否则失去通讯功能,而语言表达一切争议,争议意味着互相反思,所以产生思想。

      语言、思想和反思三者的起源是同一个创世性的事件,都始于否定词(不,not)的发明。否定词的创世魔法在于它摆脱了必然性而开启了可能性,使人拥有了一个由复数可能性构成的意识世界。发明否定词是一件人类创世纪的大事,在此之前,意识只是服从生物本能以及重复性的经验,却意识不到在此外的可能性,因此没有产生出不同意见,没有不同意见就没有不同的生活。当否定词启动了复数的可能性,使不存在的事情变成意识中的存在,于是意识就共时地拥有了无数可能世界,也使语言成为一个包含多维时间的世界,在理论上包含了所有可能世界,也就包含了所有时间维度,每个人的时间、许多人的时间、古人的时间、今人的时间、未来的时间,都同时存在于语言的时间里,于是古往今来的事件被组织为一个共时的意识对象。所以说,有了语言,时间才能够被组织成历史。任何事情,无论伟大还是渺小,只有被言说,才存在于可以索引的历史中。在这个意义上,历史的主体是语言。

      人们有理由提问,事实上也经常这样提问:历史是不是真的?我们如何能够相信那些已不复存在也就看不见的事情?这恐怕要看在什么条件上为真。由于过去不可能重演,过去的事实就不具有科学意义上的可重复性,也就不可能在科学意义上为真。因此,更准确的问题是:什么历史是如实的?还有,历史是否需要如实?我们需要考虑两种真实:一种真实是在时间中发生过的事实。这是属于过去完成时的事实,例如,黄帝的人物原型,大禹治水或者长平之战的事件本身。但是事件本身已不存在,人们所知只是关于事件的记述。任何关于原型人物或事件的记述无论其态度是客观的还是主观的,其实都是文学化的。黄帝是否真有那么伟大,不见实证;大禹治水是否属实,有待考证;长平之战是否真的坑杀了40万兵,未必可信。另一种真实是随着时间一直在发生着“当代性”作用的事实,即属于现在进行时的言说事实。例如,黄帝垂衣裳而天下治的神话,大禹治水的传说,或者长平之战的故事,这些记述存在于语言中而构成一个精神世界里的真实。

      第一种真实是考古学和历史学试图重新发现的往事真相,即时间性的真实。由于往事无法复制再现,因此,即使考古学有幸发现了一些铁证从而证明了一些往事的存在,却不能证实关于往事的故事描述。就是说,历史考证至多达到个别“命题真”,却不可能达到整个“故事真”,只能证明一些关于事件的“存在命题”,并不能证明关于事件的“描述命题”。比如说,档案、录像、照片、签字文件等材料可以证明德国和日本在1945年战败投降,却不足以证明二战的各种故事细节为真。第二种真实是在历史中的言传事实,即历史性的真实,它既是语言中的文化存在,也是心理存在。也许言传的事实并不完全符合往事真相,甚至有较大出入,但那些故事的“言传”是个事实,而且在历史中起到了塑造文化和心理的作用,承载着历史的意义和价值。就其对精神世界的塑造力来说,言传事实比往事真相更具力量,那些随着时间消失的真相反而不曾塑造一种文化的精神,没有成为世世代代人们的精神生活。假如考古学成功地重新发现了消失的真相,当然就增加了历史新知识,但其真相仍然无法否定流传的历史形象,因为流传的历史形象已经获得了独立于真相的精神价值,它作为一种精神事实存在于精神世界中。执着于探求往事真相的人也许可以抱怨说:过去发生的事情从来就不是历史所说的那个样子——的确如此,可问题是,作为叙事的历史不可能完全像往事本来那个样子,而且,更值得思考的是,人们需要的是有精神性的故事而不是如实的故事。谁会相信愚公移山是真实事件?可是其原型事实肯定不如这个寓言那样具有精神性。因此,两种真实,时间里的真相和故事里的真实,是并列的存在,并非取舍关系,一种建构知识,一种建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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