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B222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1-2435(2018)05-0025-07 《论语·阳货》中说:“乡原,德之贼也。”“乡原”一词在《论语》中仅此一见,并且也未出现于同时期或更早的其他传世典籍中。因此,对于何为“乡原”,孔子为何如此厌恶“乡原”而斥其为“德之贼”,历代论说莫衷一是。回到早期儒家的原始语境中,理解“乡原,德之贼也”的本来意义,对于理解孔子所创立的儒学的完整体系以及中国传统伦理思想的属性和特质,都具有重要的意义。 一、“乡原”的为学态度 在《孟子·尽心下》中,记载了一段孟子与万章关于“乡原”的对话,对何为“乡原”以及孔子为何称“乡原”为“德之贼”这两个问题进行了具体的解释。在回答万章“何如斯可谓之乡原矣”的问题时,孟子说:“何以是嘐嘐也?言不顾行,行不顾言,则曰:古之人,古之人。行何为踽踽凉凉?生斯世也,为斯世也,善斯可矣。’阉然媚于世也者,是乡原也。”而在回答孔子为何称“乡原”为“德之贼”时,孟子又进一步解释说:“非之无举也,刺之无刺也,同乎流俗,合乎污世,居之似忠信,行之似廉洁,众皆悦之,自以为是,而不可与入尧舜之道,故曰‘德之贼’也。”由于未见孟子之前的儒家学者对“乡原,德之贼也”做详尽的申述,再加上孟子在儒家学者中仅次于孔子的“亚圣”地位,因此,后世学者在对“乡原”进行解释时,大多以孟子的论述为依据,甚至直接以“此章孟子论之盖详矣”[1]97或“孟子答万章之问,详之矣”[2]304来给《论语》中“乡原,德之贼也”一章做注解。尽管由于对“乡”和“原”的具体理解不同而对“乡原”为何称之为“乡原”有不同的认识,但学者大多认为,所谓“乡原”,就是“非之无举也,刺之无刺也,同乎流俗,合乎污世,居之似忠信,行之似廉洁,众皆悦之,自以为是”的“阉然媚于世”者。如,何晏《集解》中对“乡原”一词给出了两种未置可否的解释:第一种解释是,“乡”即“乡土”之“乡”,“原”是“推原”之“原”,“乡原”的意思是:“所至之乡,辄原其人情,而为意以待之”;第二种解释则认为,“乡”同“向”,“原”亦是“推原”之“原”,这样,“乡原”的意思则就变成了“谓人不能刚毅,而见人辄原其趣向,容媚而合之”。[3]238-239尽管对“乡”字的理解不同,但对“乡原”的以上两种解释,都可以以“同乎流俗,合乎污世”“阉然媚于世”来进行形象刻画,与孟子的解释并不相悖。朱熹在《论语集注》中对上述观点并不完全认同,在他看来,“乡”即为“乡土”之“乡”,引申为“鄙俗之意”,而“原”则与“愿”同,“《荀子》原悫,《注》读作愿是也”。因此,“乡原”即是“乡愿”,“盖其同流合污以媚于世,故在乡人之中,独以愿称”[4]179。朱熹这一解释,在宋代之后产生了深远影响,以致在今天,我们在日常中使用“乡愿”二字,远远多于“乡原”。 在《论语》的现代译解中,大多直接将“乡原”一词译为“好好先生”。如,钱穆《论语新解》中称“乡原”是“一乡中全不得罪的那种好人”[5]454;杨伯峻《论语译注》中将“乡原”译为“没有真是非的好好先生”[6]184;李泽厚的《论语今读》中则说:“‘乡原’,即好好先生也。唯唯诺诺,含含糊糊;左右既逢源,摇摆又不倒;名誉归,人缘好;大家都喜欢,自己也‘完满’。”[7]409“好好先生”,可以说是现代汉语词汇中对孟子所说的“同乎流俗,合乎污世”的“阉然媚于世”者最好的概括。然而,考诸孔、孟关于“乡原”的论述,以及孔子“君子之学”的思想体系和早期儒家的基本立场与观点,如果仅仅从“阉然媚于世”这一角度来理解“乡原”,把关注点停留在外在行为方式上的不论是非曲直、只求相安无事上,对于孔子“乡原,德之贼也”的论述,总有一种意犹未尽之感。无论是“阉然媚于世”,还是“同乎流俗,合乎污世”,都是对“乡原”在与人交往中所体现出来的行为方式的一种描绘和刻画,并不能直接揭示孔子之所以厌恶“乡原”的真正原因。同时,孟子在对“乡原”的解释中,除了“阉然媚于世”之外,还说他们“居之似忠信,行之似廉洁”,之所以用“似”字,说明“乡原”在外在行为方式上和忠信者、廉洁者基本是看不出差别的。而一般的“好好先生”则不同,现实生活中我们所见到的“好好先生”,不但没有真正的忠信、廉洁等品质,而绝大多数由于一味“阉然媚于世”“同乎流俗,合乎污世”,在日常中往往圆滑善变、左右摇摆,是连忠信和廉洁的“似”都没有的。由此可见,同日常生活中常见的“好好先生”一样“阉然媚于世”“同乎流俗,合乎污世”,是“乡原”外在行为上的显著特征之一,但这似乎并非“乡原”的本质规定性。 在《孟子·尽心下》中,孟子也引用了《论语·阳货》中所记载的孔子关于“乡原”的言论,但相对于《论语》来说更为详尽。《孟子》中说:“孔子曰:‘过我门而不入我室,我不憾焉者,其惟乡原乎!乡原,德之贼也。’”仅依据《论语》中的论述,我们无法推测“乡原,德之贼也”一语的语境;但从孟子所引这一更为详尽的阐述中,则可以窥见孔子发此议论的本意之一端。根据上下文来看,“乡原”应是孔子分析的一种潜在教育对象。孔子“有教无类”,孟子也将“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作为君子最大的快乐之一。作为一个志于推行君子之道的教育家,他们是期望更多的人能云集于自己的讲坛之下的,因此,一个人有教化的可能而又与自己失之交臂,难免会感到遗憾。然而,对于“乡原”,并且只有对于“乡原”这一种人,孔子却完全否定了其教化的可能性。这就是孔子所说的:“过我门而不入我室,我不憾焉者,其惟乡原乎!”孔子曾经说过:“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论语·阳货》)即使现在身为“小人”,也是值得以“道”教之的;“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论语·子路》)如果遇不到“中行”之士,退而求其次,狂者、狷者也是可以接受的。在孔子看来,唯一没有教化的必要,就是“乡原”。究其原因,就是孟子所说的“自以为是,而不可与入尧舜之道”,即由于他们的品质属性和为学态度,根本不可能将他们引导到“尧舜之道”上来,这正是他们让孔、孟由衷感到厌恶的原因之所在。而在前人的注解中,往往注意的是孟子对于“乡原”在与人交接中外在形象的刻画,而对其作为教化的潜在对象而被孔子完全列入“弃之”之列这一点,却少有人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