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述的秘密

——读李锐的长篇小说《万里无云》

作 者:
南帆 

作者简介:

原文出处:
当代作家评论

内容提要:


期刊代号:J3
分类名称:中国现代、当代文学研究
复印期号:1997 年 09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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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穿越

      “影响的焦虑”已经成为一个著名的论断。冲破文学史上一系列大师所缔造的强大传统,这是诸多后辈作家的迫切心愿。然而,还有多少作家察觉到另一个问题:穿越自己所设置的罗网?

      一个作家的成熟通常标志了一种风格的定型。这可能是一种独异的个性,一种个人与现实对话的基本立场;另一方面,这也可能是一种隐蔽的重复,一种轻车熟路掩护之下的停滞。因此,对于一个作家说来,改变习以为常的写作半径,闯入另一片陌生的艺术洞天,这不仅需要才能和经验的积累,而且还需要勇气——这在很大程度上会成为一种冒险。

      可以看到,李锐仿佛正在信心十足地同自己的既定风格搏斗。他耗费了六年的时光撕下了《厚土》系列所形成的紧身衣,如同一条蛇完成了一次痛苦的蜕皮。向自己的既定风格赎回了自由之后,李锐的长篇小说《无风之树》与《万里无云》应声而出。《无风之树》的叙述隐含了一种解放的欣悦,《万里无云》更像是一阵哗然地扑面而至的语言潮汐。

      《厚土》系列的叙述简约,节制,内敛,凝重,一如《厚土》这个词语所产生的联想。编织于叙述之间的精致修辞时常显示出某种暗中控制的迹象。精心的锤炼致使这批短篇小说如同一串不含杂质的脆响。相反,《万里无云》却是嘈杂的,喧闹的,汹涌的,种种风格的话语单元密不透风。尽管小说的句式还不可避免地保持着“厚土”式的利索,但是,小说的叙述话语——句子的组织——泥沙俱下,鱼龙混杂。这种叙述话语与小说情节的单纯构成了一种有趣的紧张。这样,《万里无云》形成了一种奇特的风格:既拥塞又明朗,既含混又简单,既丰富又逼仄。

      李锐毫不犹豫地承认,这样的叙述使他心满意足:“从原来高度控制井然有序的书面叙述,到自由自在错杂纷呈的口语展现的转变中,我体会到从未有过的自由和丰富。”[1]他已经清楚地意识到,叙述并不是情节之外的一种实用性工具;“语言是和我们的四肢、五官、心脏、大脑一起组成的重要的一部分。”他甚至不无极端地声称:“叙述就是一切。”[2]

      同样的理由,《万里无云》的叙述话语成为分析这部小说的起点。

      话语类型

      如果采用概括的语言重述,人们甚至可能想象,《万里无云》仅仅是一个短篇小说的情节。这样的情节容量似乎无法填满长篇小说的巨大框架。因为久旱无雨,五人坪举行了一场声势浩大的祈雨活动。可悲的是,这场祈雨不仅未使龙王显灵;相反,突然而至的山火焚毁了仅存的树林,并且烧死了祈雨仪式之中扮演金童玉女的两个少年。于是,参与这场祈雨活动的若干有关人员锒铛入狱。的确,这样的故事轮廓怎么能够抽取出长篇小说的纷歧线索,制造一波三折的起伏?

      《万里无云》的纷歧、起伏和容量——一句话,《万里无云》的丰富来自叙述话语。我将《万里无云》视为一个恰当的例子:特殊的叙述运作迫使一个简单的故事现出纷杂的涵义。

      叙述话语的神秘功能诱发了剧烈的分析愿望。如同许多孩童对付那一台令人迷惑的自鸣钟一样,我企图根据一定的规则将《万里无云》的叙述话语拆卸开来。毫无疑问,叙述话语不是简单的词汇堆砌。如同罗兰·巴特所指示的那样,人们首先可以在叙述话语之中发现种种叙述单元[3]。

      叙述单元同语法意义上的语言单元——例如句子,词组——无关。罗兰·巴特进一步证明,切分叙述单元的衡量尺度是语义,特定的语义担负了叙述话语长链上面的每一个功能性环节。叙述单元可能由几个句子组成,也可能小于一个句子。这些叙述单元的相互协助保证了叙述话语自始至终的完成。

      然而,后继的分析之中,我不想继续从事巴特式的严谨分类,重复序列、核心、催化、迹象、情报等一系列术语,并且根据每一个不同的叙述层次描述一个金字塔式的叙述结构。我的兴趣依然保持在语义层面上。我试图考察的是,这些叙述单元的语义如何归属到种种更高级别的话语类型之中得到解释。这样,我就有可能从这部小说的叙述话语之中分解出几种主要的话语类型。考察这些话语类型的内涵,考察这些话语类型在叙述的链条之上所占据的位置,考察这些话语类型相互作用的规则和关系,这显然有助于人们洞悉《万里无云》叙述话语体系的构成秘密。

      在这里,话语类型的核心是相对稳定的语义规定。话语类型的结构依据仍然保持在语义学的意义上。叙述话语内部,诸多叙述单元拥有种种具体的释义。这是正常阅读的前提。然而,在更高的层面上,这些零散的具体释义还将汇集于一些更为概括的语义标题之下,诸如科学话语,商务话语,外交话语,礼仪话语,如此等等。显而易见,后者均属话语类型的层面。通常,这样的语义业已在叙述之中形成不言而喻的共识,没有必要诉诸多余的解释。譬如,人们可以将一片沙漠、一丛茅草、一口池塘的描写一律解读为自然环境的描写——“自然环境的描写”即是作为二级的语义规定划出了某一个特殊话语类型的边界。标明一部小说的叙述话语包含了哪些话语类型,这也就是指明叙述话语运行的文化层面。某种意义上可以说,《万里无云》的主题是人与自然的对话;然而,人们无法在小说的叙述话语之中发现“科学知识”的话语类型——无法发现诸如“人工降雨”或者“气象预报”之类的词语。这无疑是一个意味深长的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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