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大革命的爆发不仅在欧洲的思想与政治领域引起了巨大变革，其影响也波及欧洲大国在大西洋彼岸的殖民地以及刚刚开始实行联邦制的美国。“法国威胁论”正是这种影响之下的产物。它直接诞生于美国社会对法国大革命中发生的诸多流血事件的反应，汲取了英国与欧洲大陆对于法国革命者的歪曲想象，并在此基础之上对其进行了美国式的建构。在“法国威胁论”的影响下，法美关系不断恶化，法兰西这个原本仅仅在大洋上飘荡的意识形态魅影最终成为对美国具有切实威胁的海洋巨兽。事实上，“法国威胁论”的出现不仅反映了革命时代的联邦派政府对“美利坚”国家与社会的定义，也反映了新生的美国在世界主义思潮泛滥的革命年代中巩固美利坚国家、构建独特的美利坚认同的政治需求。① 关于法国革命对美国的影响，学术界的研究已经十分充分。学者们此前主要关注法国革命对美国政治文化与政治结构产生的影响。②这些学者采用了各种不同的研究方法，提出了很多发人深省的看法。然而，他们的视角主要在于美国政治结构领域发生的变动，忽略了更为广阔的大西洋世界在革命时代对美国民主政治产生的影响。 事实上，研究美国早期史的学者已经注意到这一问题。他们开始关注美国与大西洋世界在革命时代的互动，考察美国的政治思想在这一互动过程中所发生的变化。③近年来，随着研究的深入，这些学者逐渐跳出了美国建国时代的民主政治与民族主义的传统解释，转而探讨美国与大西洋世界的互动如何塑造了美国早期多样化的民族主义。在他们看来，革命时代的国家认同问题之所以极具特色，正是因为大西洋世界的革命并未将美国导向单一的民族主义，而是引发了各种不同的民族主义实践。④这种研究方法将美国民族主义视为一种与革命共同发展的动态过程，由此强调了“革命变动期间的文化连续性”，为研究出现于18世纪末并在其后的几个世纪中持续发生的美利坚民族张力提供了重要的参考。⑤“法国威胁论”的出现与约翰·亚当斯政府在这一时期奉行的反法政策无疑是这些民族主义实践当中的重要组成部分。然而，此前的学者在研究中并未对“法国威胁论”的形成进行详细的考察，对外交政策与这一时期美国民族主义之间的关系也大都作为孤立的个案进行研究。因此，本文拟在梳理“法国威胁论”形成的基础上，分析这一意识形态对约翰·亚当斯政府外交政策产生的影响，以期从一种新的视角理解美国外交政策在18世纪末的演变，并理解革命浪潮冲击下的美国民族主义问题。 一、“雅各宾分子在这个国家”：“法国威胁论”的初步形成 “罗伯斯庇尔、马拉以及他们的雅各宾拥趸将会推翻法国的现有体系，到那时，我们就会看到他们这样做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⑥1793年初，约翰·亚当斯在给他的妻子阿比盖尔的信中如是写道。亚当斯在写这封信之时，虽然以罗伯斯庇尔等人为代表的雅各宾派尚未掌控法国的大政，但其政治原则却已经在美国四处传播。因此，亚当斯在信中表达了美国将被雅各宾主义所统治的焦虑：“我们的国民正在准备抛弃他们传自祖先的英式生活方式，并接受法国人的习惯与思维。”⑦ 学术界目前对“雅各宾主义”的定义存在着很大的解释空间。美国学者诺曼·莱文认为，雅各宾主义可以分为“平民雅各宾主义”与“专制雅各宾主义”两种形式。雅各宾派通过以煽动群众发动暴力革命的“平民雅各宾主义”获取权力，再运用集体专政的“专制雅各宾主义”行使权力。⑧都柏林大学的休·高夫教授则认为，雅各宾主义是政治自由主义的衍生物，同时也是民主与专制、平民主义与精英主义、爱国主义与沙文主义的混合物。⑨实际上，莱文等学者的解读是在综合考察了雅各宾派及其追随者在18世纪之后的政治实践得出的结论。他们研究的重点是政治实践中的雅各宾主义，对于其源起之时的情况以及雅各宾派最初的政治主张，则没有过多的研究。近年来，学者们逐渐认识到这一问题，并将研究重心转向了雅各宾派兴起之时的政治理念与政治主张。约克大学的艾米·米尔卡博士探讨了雅各宾派在1792年之前的政治理念，认为雅各宾主义在其源起之时的核心原则是“雅各宾公民”，这一概念的具体内涵包括公共参与、公共责任与地方和国家层面的集体意识，其关注的焦点则是公共美德与政治自由。⑩ 米尔卡的研究探讨了雅各宾主义在社会发展中的积极因素，展现了这一政治原则在其源起之时所具有的独特的社会想象，这对于研究饱受非议的雅各宾主义的学者而言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然而，在18世纪末保守派的政治语境中，雅各宾主义却是杀戮与血腥的代名词。反对雅各宾主义的美国保守派从这一政治原则引发的暴力实践入手，论述它对社会造成的颠覆性破坏。在他们看来，来自法国的雅各宾主义只能教唆人们违抗政府，推翻从政治领域到宗教及社会领域的一整套制度，最终将社会推入失序的深渊当中。这一点正是“法国威胁论”的核心内容。(11) “法国威胁论”在其源起之时针对的正是雅各宾主义的暴力实践，认为这种理念在美国的传播成为美国政府必须加以应对的内部威胁。雅各宾派在1792年底与1793年初制造了数起屠杀惨案，引起了美国社会的轰动。许多评论者开始将雅各宾派与“血腥”一词画上等号，描述雅各宾分子暴行的消息也纷纷见诸报端。《费耶特维尔公报》就报道了雅各宾分子对难民的屠杀：“有700人在那里(列日)惨遭屠戮，雅各宾分子派遣专员从列日赶赴马斯特里赫特，仅仅是为了搜捕并杀掉所有从列日逃出的难民!”(12)雅各宾派的暴力行为以及他们对吉伦特派政府的颠覆使联邦派政府开始担忧他们的意识形态与行为方式会直接威胁到美国内部的安定。《美利坚公报》刊发的一篇文章就犀利地指出：“雅各宾分子是为了阻碍政府的运行——是为了推翻它而建立的组织。”(1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