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复起初在天津水师学堂染上烟瘾,此后一直戒而不断,即使在清末民初雷厉风行的禁烟运动中,也没有痛下决心戒烟。戊戌以前,严复与革命党人并无交集。戊戌以降,严复以系统译介西学而名满天下,政治上因主张君主立宪、反对暴力排满,而变成革命党人无可回避的重要论敌。1905年同盟会成立后,革命党人以《民报》等为主要阵地,对严复展开理论围攻,并多次攻击他在监督安徽高等学堂及复旦公学期间无视禁烟条例、违规吸食鸦片。民元初,严复由临时大总统袁世凯任命为北大校长,自然被目为“袁党”,注定要继续承受来自革命党阵营的排拒。革命党人经过周密策划,经由报刊造谣、北大党籍学生反对、教育部实权派官员策应等几个环节的密切配合,藉口严复长期吸食鸦片,一鼓作气将其赶出北大。随后两年,北大拥严派学生先后发动三次大规模请愿,要求严复复职,但均为革命党人所阻击。严复民初与革命党人互动的诸节点中,烟瘾、教职只是表象,其实质乃是辛亥鼎革前党派政争的延续。 严复的烟瘾及其政治主张 晚清鸦片弛禁后,吸烟盛行,官员、商人等社会上层以吸烟为时尚,以鸦片待客颇为流行。严复供职天津水师学堂期间,在其挚友、亲家吕增祥处染上烟瘾①,而吕本人并不吸鸦片烟,严复或许只是偶然接受款待而染上烟瘾。再者,晚清时期鸦片广泛运用于治疗伤风咳嗽、牙、胃、肌肉疼痛等常见病痛②,严复也有可能是因治病需要而一吸成瘾。当然,严复吸烟也不排除与精神苦闷有关。执教天津水师学堂期间,严复目睹国势衰败、腐败盛行,个人经济拮据,四应科举而名落孙山,与同窗罗丰禄、同事洪恩广及潘志俊等关系微妙,长期紧张焦虑,苦闷压抑。在这种状态下,严复有可能主动吸食鸦片,藉以缓解科举受挫和压抑苦闷带来的痛苦。 1890年,顶头上司李鸿章得知严复吃鸦片,颇为惊讶,劝其戒烟:“汝如此人才,吃烟岂不可惜!此后当仰体吾意,想出法子革去”③。严复闻言颇为感动,但他此时对鸦片的危害、戒烟的复杂与困难均认识不足,没有立即着手戒烟,其同年与堂弟家书有言:“兄尚未革烟,何时革,亦易事,不烦远挂。”④时有嫉妒者批评他“能坐言而不能起行”,亦师亦友的吴汝纶极力为之辩护,但也不得不承认严复往年多病,“颇以病废事”⑤,这充分说明吸烟已对严复本人的健康、仕途与社会声誉产生了负面影响。 至迟1893年升任学堂总办前,严复开始戒烟,曾委托堂弟严观澜在上海大马路迩遐斋药店购买龙涎香戒烟丸四瓶⑥。1895年,严复提出“鼓民力、开民智、新民德”的救世方略,其中,“鼓民力”的核心内容之一就是禁食鸦片,重点是禁止官员、将士、士子等社会上层吸食鸦片,由皇帝亲察二品以上近臣大吏,近臣大吏以下,逐级下察其近属;学臣察士子,将帅察士兵,亦用此法,并制定连坐法实力推行⑦。严复公开呼吁禁食鸦片,似可推测其本人戒烟或许颇有成效、甚至断瘾。 “新民德”集中体现了严复的政治主张,其具体措施是“设议院于京师,而令天下郡县各公举其守宰”⑧。严复心仪英式君主立宪,在20世纪初立宪思潮兴起前,这一政见可谓凤毛麟角;而孙中山1895年曾在广州策划武装起义,此类法式暴力革命在中国更是绝无仅有,显然为严复所排斥。1898年7、8月间,严复在《国闻报》匿名发表社论《论中国分党》,首次正面批评孙中山与革命党人: 西人所谓维新党者,盖即指孙文等而言……而孙之为人,轻躁多欲,不足任重,粤人能言之者甚多。幻气游魂,幸逃法外,死灰不然,盖已无疑。即英人前在伦敦使馆之辩论,不过自保其国权,与孙文无涉焉。如此,则彼所谓之维新党,不能成党也。⑨ 这篇社论不认同孙中山的武装暴动,辩称英国政府乃是出于维护主权而干预清政府驻伦敦使馆绑架孙中山,中国并不存在“维新党”即革命党,对孙中山本人评价甚低。严复擅长西学,1880年以降长期执教天津水师学堂,1895年在天津《直报》发表系列政论文,1897年创办《国闻报》及《国闻汇编》,鼓吹维新变法,颇负时誉,其影响所及,主要在京津士大夫圈内。此时,国内屈指可数的革命党人遭到捕杀,孙中山流亡在外,无人注意到严复在《国闻报》匿名发表的社论,更不用说做出回应。 严复与革命党人的相互批判 20世纪初,此前中国极为少见的立宪、革命两种政见,逐渐演变成两大社会思潮,相互激荡,相互碰撞。戊戌以降,严译《天演论》《原富》等一系列西学名著陆续出版发行,风行海内,“译界泰斗”“新学巨子”等各种美誉纷至沓来。到1905年前后,严复已成为国内教育学术界的风云人物,得到朝野一致的高度评价与推崇。盛名之下,其所持政见的社会影响也同步上升。严复作为立宪派的代表学者,其与革命派的政见之争已不可避免。 严复积极鼓吹君主立宪。1905-1906年间,他应邀在上海青年会系统演说《政治讲义》,在安庆高等学堂演说《宪法大义》,并发表了《原败》《论国家于未立宪以前有可以行必宜行之要政》等一批政论文,介绍了西方政治学理论,尤其是宪政理论与宪政史知识,为立宪运动提供理论支持与政策建议,成为国内立宪派的理论旗手。严复的学术造诣与社会影响也得到清政府的高度认可,1908-1910年间,严复得到众多与“仿行宪政”有关的职务与荣誉头衔,如宪政编查馆谘议官、钦选资政院议员等等。 另一方面,严复始终反对暴力革命。1902年,他发表《主客平议》,警告暴力革命将引发流血冲突与剧烈社会动荡,代价巨大⑩。1903年5月,他在《群学肄言》自序中指责“浅谫剽疾之士”只知“搪撞号呼”“盲进破坏”(11)。革命派的“排满”主张包含狭隘的种族复仇倾向,有可能导致国家分裂,严复对此深怀忧虑。1904年,他在《社会通诠》案语中对革命派正面提出强烈批评,指斥以“排满”相号召的民族主义是狭隘的种族主义,根本无助于国族的强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