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B089 学界以往都把阿尔都塞的马克思主义,尤其是早期作品《保卫马克思》与《读〈资本论〉》的思想称为“结构主义的马克思主义”;但这种理解是很值得商榷的。阿尔都塞否认自己是结构主义者;实际上,他对马克思主义的解读总体而言是斯宾诺莎主义的。晚期阿尔都塞就自我批评道,他和巴利巴尔等人不是结构主义但被误解为结构主义,因为他们都存在另一种“过失”,即“我们曾经都是斯宾诺莎主义者”。(阿图塞,第149页)早期阿尔都塞甚至声称,“我们可以从哲学的意义上直接把斯宾诺莎看做是马克思的唯一祖先”。(阿尔都塞、巴里巴尔,第111页)为什么阿尔都塞是一个斯宾诺莎主义者?斯宾诺莎何以在哲学上是马克思唯一的祖先?对于这些问题,阿尔都塞本人言之甚少,就像蒙塔格所说,“阿尔都塞本人似乎就很少写有关斯宾诺莎的东西,甚至连有关斯宾诺莎的授课也很少”。(蒙塔格,第208页)但阿尔都塞绕道斯宾诺莎来理解马克思,毕竟开启了当代西方激进左翼的斯宾诺莎复兴思潮,德勒兹、巴迪欧、巴里巴尔、马舍雷和奈格里等紧跟其后,致力于对斯宾诺莎哲学的当代解读。对斯宾诺莎的当代复兴的研究,就必须回到起点,回到早期阿尔都塞的斯宾诺莎主义;后者正是以意识形态批判为中心而展开的。 一、斯宾诺莎的知识论与马克思意识形态/科学的“断裂” 尽管阿尔都塞对斯宾诺莎言之甚少,但斯宾诺莎对阿尔都塞的影响却是无处不在的。阿尔都塞几乎所有的重要概念和对马克思主义的重要理解都与斯宾诺莎哲学关系密切;正如安德森所说,“阿尔都塞的马克思主义中几乎所有的创新思想和重点,除了那些由当代各学科输入者外,事实上都是直接来自斯宾诺莎”。(安德森,第83页)阿尔都塞所提出的,马克思思想发展中的意识形态与科学之间的“认识论断裂”也不例外。除了这个术语是借用自巴士拉之外,阿尔都塞对意识形态与科学的断裂性理解则来源于斯宾诺莎的知识论。 正如阿尔都塞所说,“早在巴士拉之前很久,斯宾诺莎就把这种断裂插进他所谓知识的第一等级和第二等级之间了”。(阿尔都塞,2005年,第209页)意识形态与科学的断裂,实际上就是斯宾诺莎第一种知识与第二种知识之间的差别。斯宾诺莎把知识分为三种,第一种知识是意见或想象,它或者是经验知识,是从感官得来的,对偶然、随机所接触的具体事物的理解,因此是片面的、混乱的知识;或者是通过传闻或记号来想象的事物。第二种知识是理性,是从对事物特质的共同观念和正确观念而得来的知识,是通过推论而得来的间接知识。第三种知识是(理智)直观,即直接从对神或实体的本质的正确观念出发来认识具体事物的本质。(参见斯宾诺莎,1983年,第78-79页;1960年,第25-26页)第一种知识由于来源于不确定的传闻或泛泛的经验,因此也是不确定的、缺乏必然性的;第二种知识则摆脱了经验的束缚,通过因果关系由一个事物的本质推论出另一个事物的本质,因此是正确的、真的观念。在斯宾诺莎那里,前两种知识之间是断裂的:理性知识并不来源于经验,不是对经验中的具体事物的归纳、抽象,也不是对经验知识的加工、处理。经验只能产生经验知识,理性知识有其特殊的生产过程,即正确观念的推论或言真理的展开。阿尔都塞说,“我显然也对斯宾诺莎主义的‘生产’心存共鸣”,生产不仅是马克思意义上的“劳动、实践”,也是斯宾诺莎的“真理的展开”。(阿尔都塞,2005年,第207-208页)马克思对科学与意识形态之间的决裂性理解,源于斯宾诺莎第二种知识和第一种知识之间的断裂:“如果人们想在这个问题上找到马克思的哲学祖先,那么应该找的是斯宾诺莎,而不是黑格尔。斯宾诺莎在第一类知识和第二类知识之间建立了一种关系,这种关系的直接含义恰恰是彻底的不连续(假定把神的总体性取消掉)。尽管第二类知识使人能够懂得第一类知识,但前者不是后者的真理”。(阿尔都塞,2010年,第66页)理性尽管能够让我们更好地理解经验,但理性知识并不源于经验,前者在本质上来讲并不是对后者的认识。 阿尔都塞把意识形态理解为斯宾诺莎的第一种知识,即经验知识:“我断定,直观和表象是被马克思作为抽象看待的。而我赋予这种抽象以具体或经验的地位,你可以发现这就是斯宾诺莎所谓的第一等级的知识——用我的话说,也就是赋予它以意识形态的地位”。(阿尔都塞,2005年,第209页)意识形态在认识上、理论上之所以是不可靠的,因为它在本质上是经验主义的,是对经验中的人的实践需要的反映,是个人与其生存条件之间的想象关系:“意识形态表述了个人与其实在生存关系的想象关系”。(同上,第358页)当人们面对其客观实在的生活世界或生存条件时,便产生了许多主观的期许、愿望和利益,并且受到这些主观因素的影响产生了对客观实在的生活世界的、颠倒了的想象,意识形态于是就产生了。 意识形态尤其是哲学,尽管具有概念推理的外表,但它对问题的探讨是从外在于认识过程的期待、愿望和利益等经验因素出发的:“我之所以说认识‘问题’的这种提法是意识形态的,是因为这个问题是从它的‘答案’出发的,是作为它的答案的确切的反映提出的,也就是说,这个问题不是现实问题,而是按照人们的愿望为了使意识形态的解答成为这个问题的解答而不得不提出问题。”(阿尔都塞、巴里巴尔,第50页)意识形态只是对人的期待、利益等这些经验因素的反映,其主要职能是引起实践而不是正确认知,或者以正确认知的名义来引起实践:“作为表象体系的意识形态之所以不同于科学,是因为在意识形态中,实践的和社会的职能压倒理论的职能(或认识的职能)”。(阿尔都塞,2010年,第228页)正因此,意识形态在认识上是不可靠的。 阿尔都塞把意识形态确定为斯宾诺莎的第一种知识,把意识形态理解为经验主义的,可见意识形态并非单纯的幻想、虚构或谬误,它的存在有其现实的基础,即人所生活其中的经验的现实世界;“这个有关虚构的唯物主义打开了通往惊人的第一类知识概念的道路:不过这种知识概念不完全是‘一种知识’,而是人所生活的物质世界,即他们具体的和历史的存在的物质世界”(阿图塞,第154页)。意识形态源于人所生活的经验的现实世界,只要人还生活在经验的现实世界之中,人就会有期许、愿望和利益,那么意识形态或经验知识就一定会存在。因此意识形态是无法根治、杜绝的,即便是共产主义社会也有与之相适应的意识形态存在:“历史唯物主义不能设想共产主义社会可以没有意识形态,不论这种意识形态是伦理、艺术或‘世界的表象’”。(阿尔都塞,2010年,第228页)斯宾诺莎也认为,第一种知识是不可避免的,因为人受到身体状况的影响必然受制于激情,至死方休,因此理性对激情的节制是异常艰难的,理性知识或第二种知识的获得也是十分艰苦的:“如果认为民众或为公共事务而忙碌的人们能完全凭理性的指令生活,那简直是沉迷于诗人们所歌颂的黄金时代,或耽于童话似的梦想”。(斯宾诺莎,2014年,第227-228页)阿尔都塞关于意识形态的不可避免性的理解,显然也与斯宾诺莎哲学密切关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