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阗画派”探究

作 者:

作者简介:
陈晟,中国人民大学艺术学院;丁方,中国人民大学艺术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人民大学文艺复兴研究院院长,中国美术家协会综合材料绘画与美术作品保存修复艺委会副主任。北京 100872

原文出处:
荣宝斋

内容提要:

于阗画派在中国美术史上是一个十分重要的流派,但却没有真迹存世,只留下古代画论中的评价和宋人的临本,这是因为于阗画派的作品基本是壁画,这些旷世杰作已随着寺庙建筑或颓圮倾倒、或毁于战火,失落在历史长河之中。在古于阗(现今的新疆策勒地区)的佛教遗址中,经考古专家的辛勤努力,我们有幸亲睹到于阗画派的真迹,尽管这些画作属早期于阗画派,比成熟期的于阗画派要早五、六百年。更为重要的在于,由于古于阗地处东西方文明交汇的通道上,我们可从早期于阗画派的造型语言中读出所蕴含的丰富信息,他们的种族特征和迁徙来路,如何皈依佛教信仰,如何受到犍陀罗艺术与中土文化艺术绵绵不断的滋润,逐步成长出一种活力四射的地域文化艺术类型,为中华文化艺术史贡献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具体来说,在佛教信仰滥觞中华大地的魏晋南北朝时期,一代大师曹仲达乘佛教艺术东渐之风而创造出“曹衣出水”,线型受犍陀罗/笈多佛像“湿水衣褶”的影响,线性则与顾陆的“高古游丝描”并行。至尉迟跋质那和尉迟乙僧(尤其是后者),发展出一种中气十足的雄伟画风,其凹凸洇染画法的惊人效果,具有“堆起绢素而不隐指”的神秘感。他独创的“屈铁盘丝”线条,其气韵、笔势、力度受到大唐剑器舞的深刻影响,而剑器舞则受来自西域的“浑脱”裸体舞的影响,将春秋战国以来的中土剑术传统推至新的高峰。这对于尉迟乙僧来说意义非凡,不啻是返回了祖先故土的记忆。 本论文偏重客观的文化透视而有意规避过分的细节叙述,目的是从跨文化范畴展开行的研究视域,以为日后的具体研究奠定思想性基础。


期刊代号:J7
分类名称:造型艺术
复印期号:2019 年 01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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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古于阗

       探究“于阗画派”,首先要梳理一下于阗原始民族。它是杂有突厥民族血统的印度-伊朗民族血统,与廓尔喀种族相类似,属西雅利安人种,可归入欧洲人种地中海东支类型,或俗称为“塞人”①。

       于阗建国无准确历史记载,按学界大多数认同的说法,大约为公元前237年左右,第三代王尉迟散跋婆(普胜生)即位第五年,佛法兴起②。

       “佛法兴起”这一说法,与文字有关。古于阗文脱胎于印度波罗密字母笈多正体,系塞语方言之一,属印欧语系伊朗语族的东伊朗语支,又称“阗塞语”,与塞语基本一致。据研究称,公元前2世纪时有一些塞族部落从伊朗高原迁住北印度时,有一部分人留居当地,通过佛教传道师将北印度的波罗密文字加上附加符号而传入于阗,这便是古于阗塞人所使用文字的来源。

       “于阗画派”兴起于中亚、西域地区(公元2世纪),成熟于中土(公元5—6世纪),曾对当时中国的绘画演进产生巨大影响,线条是该画派的显著特色,尤其后人多有传扬的“曹衣出水”、“屈铁盘丝”线描手法与中原顾恺之的“高古游丝描”、吴道子的“兰叶描”形成并行之势。但需要注意的一点是,在两汉时期于阗地区已有大量佛教壁画存在,我将之称为“早期于阗画派”,它对于学界研究于阗画派具有十分重要的价值。

       二、于阗画派文化渊源

       (一)犍陀罗文化

       1、犍陀罗文化定义

       犍陀罗不仅是指一个地理概念,同时也指一种文化概念,更准确地说是希腊化与中亚整合的文化概念,其理念是亚历山大的名言“建立东西方文化联合体”,它被有效地包含在马其顿帝国的“世界主义”(来源是波斯的普济主义,即“王中王”概念,从居鲁士时代开始,始终贯穿在波斯帝国制定的国策战略之中。由波斯帝国的普济主义而引发的希腊化世界主义,成为轴心时代最广泛的一次全球化运动,它的继承者是罗马帝国的世界主义与西方的世界主义。

       希腊人的观念透过17座亚历山大城而渗入从印度河流域到阿姆河/锡尔河流域的中亚大地,这些城池以严谨的希腊式规划、公共建筑为主要格局,而展开希腊化的生活方式与艺术形式。因此,“以建筑为背景的雕像艺术”是犍陀罗艺术的精髓,而希腊化文明对柏拉图理念的倾身姿态,对人体表现理念的广泛运用,以及希腊式造型原则——“心身至善”、“体液平衡”、“黄金比例”,构成了犍陀罗雕刻艺术的内核。

       犍陀罗文化发韧于公元前2世纪初(或1世纪末)衰落于公元3世纪,结束于公元4世纪。约翰-马歇尔将犍陀罗文化分为两个时期,前犍陀罗与后犍陀罗。“前犍陀罗”即希腊王国与贵霜,“后犍陀罗”即后贵霜(吐火罗)与笈多。正是在后贵霜/笈多时期,印度/中亚化的犍陀罗风格开始广泛传播,滥觞西域广袤大地。笈多佛像风格对青州齐高佛像的“坦膊薄纱”风格产生影响,同时也对曹仲达的画风有影响,它是对犍陀罗/希腊化人体与吠陀经典/印度式人体的有机整合,创造了印度本土唯一的“典范”样式。

       犍陀罗文化的地理标志为:坦叉始罗(塔克西拉)、奢羯罗(锡尔亚特)、布路沙布逻城(白沙瓦),迦毕拭城(贝格拉姆),喀什米尔(加湿弥罗),以及巴克特克亚希腊王国都城巴克特拉(阿富汗巴尔赫)。这些城市都有着希腊式的城市规划与建筑,有希腊化/罗马风格的寺院与佛堂,石棺和祭坛,坚硬岩石雕刻的佛像,以及亲切而富有人性的佛家族像,它们均是用细腻的泥灰塑造,部分敷有彩绘。它们的佛教寺院如卫城般修建,内有精美的石棺(仿亚历山大石棺),以及金属雕刻的伞形华盖,它具有非同一般的意义,因为它是中国宝塔的原型。

       巴克特里亚希腊王国的代表人物是德米特里、米兰达。德米特里国王的最大贡献是建造了佛教城市奢羯罗,这座城市繁荣了千年之久,法显在《佛国记》中曾对其赞叹有加。米兰达是德米特里手下大将,被派至北印度边陲之地施行征服统治,据说非常成功,势力曾达至葱岭古道及于阗。米兰达王在佛教史中非常有名,《弥兰陀问经》③就是指佛教高僧那先比丘与米兰达王的一番问答对话,前者代表恒河智慧,后者代表希腊智慧,佛的智慧令后者心悦诚服,皈依佛教。

       2、犍陀罗佛像特征:

       人物形象具有希腊“静穆的崇高、庄严的伟大”风格(温克尔曼语),面相端庄、比例适宜,神情为“颔首垂睑”④,是希腊佛教徒对释迦牟尼本人德行的想象与人格的希冀,转换为具体的形态之表征。

      

       这尊细腻优美的佛像是犍陀罗泥灰佛像的经典,其端庄的造型、关切的神情,表征出皈依佛教后的希腊雕塑家对释迦牟尼本人德行与人格的想象,它作为“静穆的崇高、庄严的伟大”的中亚版本,掀开了东方圣像造型史的崭新一页。

       人体借助衣褶呈现,原为希腊造型艺术的重要特点,古希腊人对日常所穿亚麻裙袍与人胴体之间的关系有深刻体认,我们可以从希腊柱式——多力克、爱奥尼亚、科林斯柱式,以及后来的罗马柱中,看到这种认识深入生活的程度。犍陀罗佛像的衣褶明显来自公元前5世纪希腊雅典城邦经典雕刻像中的“湿水衣褶”——大英博物馆中的命运三女神便是典例,它经过希腊化的长途跋涉,在犍陀罗创化为纯净沐浴的胴体意象,以肢体语言来言说佛性之庄严伟大。

       贵霜佛像是犍陀罗后期风格,它可视为希腊化的中亚变体,具有中亚草原民族的体质特征,如“迦毕拭风格”的“四倍首”样式⑤(在云冈昙曜五窟第20窟主佛形象中有典型体现)。这种风格在贵霜第三代王迦腻色迦主持的“迦湿弥罗结集”⑥之后迅速向中亚与西域传播,于阗应该属于此范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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