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林纾(1852—1924)虽非维新派中人,但他是维新派政见和理论的最佳回应者、实践者。他认同康有为(1858—1927)、梁启超(1873—1929)的政见,并付诸行动,用最出人意料的方式,把自己的难以弥补的缺点转化为没有人可以企及的优点,以一个完全不懂外文的人,翻译了189种西方小说,通过这件惊人的工作,把中国读者带出去看世界,也把西方文学移植到中国,促使中国文学发生史无前例、不可阻挡的巨变。他的古文家身份以及他对古文的专业敏感,本来可能是他接触西方的最大障碍,在当时却成了他介绍西方文学的最有效工具。康梁最希望看见的打破东西文化隔膜的局面,在他二十多年努力笔译中终於实现了。然而故事就像他翻译的许多西方小说一样,并不以中国传统式的大团圆收场。经过四分之一个世纪的辛勤劳作之后,他惊觉他所迎来的事物,竟然要动摇他安身立命之所的孔孟道统。於是他奋然而起,在传统势力沦亡之际,舞动戈矛,希望回天转日。[1]可惜历史潮流逆转不得,中国社会已经从传统过渡到现代,走上了世界化的不归之路。 梁启超在1920年写《清代学术概论》,提及林纾的只有寥寥数句: 有林纾者,译小说百数十种,风行於时,然所译本率皆欧洲第二三流作者:纾治桐城派古文,每译一书,辄“因文见道”,於新思想无与焉。[2] 林纾晚年因为反对新文化、新文学,在五四运动(1919)前后已成了人人皆得而骂之的“歹角”,不骂他好像就显不出自己进步。梁启超在这种情势下有意贬抑林纾,是可以理解的。不过如果我们回顾在十九、二十世纪之交前后林纾对改良事业的支持、对康梁的同情、以及他的翻译事业对引进西方文化的贡献,梁氏的这几句评语便显得很不近人情了。“因文见道”,是林纾利用了古文家的特长,在1913年以前的译书中,大量加插序跋,借题发挥,呼应康梁的维新、立宪主张,发挥了他们力所不及的功效。他全面的把西方社会介绍到中国读者面前,使梁启超介绍的新思想、新学理可以落地生根,是梁氏的功臣,不能说“於新思想无与”。梁氏透过日本文献接触西方文学,他肯定知道林氏翻译的莎士比亚、狄更斯、巴尔札克、孟德斯鸠、雨果、托尔斯泰、小仲马诸家,无论如何都不能算是“欧洲第二三流作者”。(事实上梁氏也一再称引莎士比亚,又在《新小说》上刊登过雨果、托尔斯泰诸人的肖像。)林纾的古文宗尚唐宋,也曾感於知遇之恩,为桐城派“护法”,可是他从来没承认自己是桐城派,也不高兴人家把他列为桐城派。在桐城派被视为“谬种”的时候,梁启超特意给林纾派一顶桐城派的帽子,颇有落井下石之嫌。林纾以后对梁启超深表不满,恐怕也与梁氏在《清代学术概论》中这几句有失分寸与敦厚的说话有关。[3] 激於爱国救国的热情,林纾曾在一段很长时间内把康梁的言论奉为北斗明星。1897年初,梁启超在《时务报》发表了《变法通议》的“论幼学”专章,林纾马上以村塾教师的身份加以回应,取白居易(772-846)讽喻新乐府之体,用浅白近俚的语言,写了《闽中新乐府》32首,在1897年底付梓印行,作为童蒙教材。他在自序中说: 儿童初学,力图强记,骤语以六经之旨,则悟性转窒。故入人以歌诀为至。闻欧西之兴,亦多以歌诀感人者。闲中读白香山讽喻诗,课少子,日仿其体,作乐府一篇,经月得三十二篇。吾友魏季渚爱而索其稿,将梓为家塾读本。[4] 他对传统教育的反省,新教学形式的尝试,以至他对西方的认识与取法,都明显有《变法通议》“论幼学”的影响在。“论幼学”比较了中国与西方的童蒙教育,批判了幼学授经的做法,提出了“歌诀书”的构想,都为《闽中新乐府》所遵循。32首的内容,尤其紧贴着梁氏所列举的激发国耻、旁及彝情、宦途丑态、试场恶趣、鸦片顽癖、缠足虐刑各项,[5]而且能够把中国同世界比较,从而看到中国的处境和问题。这里面有警醒瓜分之祸的《国仇》(“激士气也”),有敦促认清当前中外形势的《渴睡汉》(“讽外交者勿尚意气也”),有检讨童蒙教育的《村先生》(“讥蒙养失也”),有提倡女子教育的《兴女学》(“美盛举也”),有反对缠足的《小脚妇》(“伤缠足之害也”),有揭发社会问题如荷徵杂捐的《关上虎》(“刺税厘之丁横恣陷人也”),有讽刺科举取士的《破蓝衫》(“叹腐也”),有感叹鸦片之祸的《生髑髅》(“伤鸦片之害也”)。这组诗与康梁的政论有共同的主题:取法西方,改良中国:它表现了作者对世界的认识以及他学习西方的迫切之情。胡适(1891-1962)在近三十年后才看到林纾的《闽中新乐府》,大为惊讶,认为这组诗说明作者“做过社会改革的事业”,也“做过很通俗的白话诗”。[6]当梁启超和夏曾佑(1863-1924)、谭嗣同(1865-1898)还在以“撏撦新名词”为“诗界革命”的时候,林纾已经跨出了更大的一步,以白话写诗表达他的新思想了。 出於对改良派理念的认同与宣扬,林纾在文章中不断提出要学习西方,要吸收新学,他也常引西事以作举例。他在1900年写的《译林叙》中说: 今欲与人斗游,将驯习水性而后试之耶?抑摄衣入水,谓波浪之险,可以不学而狎试之,冀有万一之胜耶?……亚之不足抗欧,正以欧人日勤於学,亚则昏昏沉沉,转以欧之所学为淫奇而不之许,又漫与之角而自以为可胜,此所谓不习水而斗游者矣。[7]他在1902年撰《尊疑译书图记》,称美严复(1854-1921)翻译的《群学肄言》(Herbert Spencer[1820-1903]:The Study of Sociology),强调西学的重要:[8]在1905年写的《洪罕女郎传跋语》(Henry Rider Haggard[1856-1926]:Colonel Quaritch,V.C.),他提到自己讲学时“敦喻诸生,极力策勉其恣肆於西学,以彼新理,助我行文,则异日学界中定更有光明之一日”[9]而在《伊索寓言》识语中更强调不学则要沦为奴隶。[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