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咏史诗的寄托

作 者:
孙立 

作者简介:
孙立 中山大学人文学院中文系 副教授 广州 510275

原文出处:
中山大学学报:社科版

内容提要:

从诗人对历史的切入点和对史料、史实的运用区分,咏史诗存在着传体咏史、论体咏史、比体咏史三类。而只有意含寄托的作品才称得上是比体咏史诗。咏史诗的寄托是诗人相对游离于史料,使史料成为作者寄托情志的工具才得以实现的。意含寄托的咏史诗在审美价值上要高于其他两类的咏史诗,在诗评史上也受到历代诗评家的推崇。


期刊代号:J2
分类名称:中国古代、近代文学研究
复印期号:1997 年 05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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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咏史诗是中国古代诗体中较有特色的一种,朱自清先生曾将之归为比体诗。他说:“后世的比体诗可以说有四大类,咏史、游仙、艳情、咏物。”(《诗言志辨》)这四类诗当然都是托诸他物以言情,非径情直语者。但若细分起来,他们又有层次与程度的不同。就咏史诗而言,有的只是吟咏本事,有的重在发论,而只有意含寄托的作品,才说得上是真正的比体诗。这类作品,在处理史实、运用史料方面,在史体与诗体的取舍上,表现出逐步由史体向诗体过渡的趋向,也体现出古代诗学观念逐步成熟的路向。

      一、咏史辨体

      上面说过,并非所有的咏史诗都属比体,而只有蕴含寄托的咏史诗才是真正的比体诗。那么,在咏史诗中哪些或哪类作品才是有寄托的呢?这就需要辨别。

      关于咏史诗的体制,前人已有多种分类。我们这里所关注的,是诗人对历史的切入点和对史实史料的运用,从这个角度入手,可以分辨出何种形式的咏史诗才是有寄托的比体诗。

      我们通过对历代咏史诗的排比甄别,发现其运用史实史料的形式大致有以下三类:

      一是以诗体传述历史,诗人对史实史料的采用多为一人一事,除对历史人物与史实作一般吟咏外,对史实之外的东西没有更多的议论和寄托。我们姑且把这类作品称之为传体咏史。比较典型的是《文选》所录卢子谅的《览古》一诗:

      赵氏有和璧,天下无不传。秦人来求市,厥价徒空言。与之将见卖,

      不与恐致患。简才备行李,图令国命全。蔺生在下位,缪子称其贤。

      奉辞驰出境,伏轼径入关。秦王御殿坐,赵使拥节前。挥袂睨金柱,

      身玉要俱捐。连城既伪往,荆玉亦真还。爰在渑池会,二主克交欢。……

      这首诗吟咏蔺相如渑池之会完璧归赵的故实。从诗中看,卢谌除了以诗句较为完整地记录蔺相如渑池之行,称其美德外,无其他托意。《文选》中另录有张协《咏史》一首,形式也与此相类。卢张二人的咏史,反映了作者对史实史料的依赖,诗人除了对史料的熔裁取舍外,尚不能从一般的叙述历史进入到对史料不即不离的运用,是典型的“以史为诗”。这一类作品,我们很难将其视为比体诗,充其量可以说它是诗体的历史。清何义门曾视卢张的传体咏史为正体,他说:“咏史诗不过美其事而咏叹之括本传,不加藻饰,此正体也。太冲多摅胸臆,乃又其变。”[1]正变之说在中国古代文化中向有轩轾高低之意,如汉儒以风雅正变说《诗》即是如此。但何义门此处以正变说张左二人,却未必有轩轾之意。所谓咏史诗乃括本传,不加藻饰,是指从班固以来的咏史传统而言,以先起者为正,继起者为变,历史上也有其例。何义门说张卢为正,即自有咏史以来,括本传,美其事而咏叹之的写法是咏史诗的传统写法,而到左思,这种写法发生了变化,是为何义门的正变之说。当然,象卢张二人的传体咏史诗的写法,在同时及其后的咏史诗中依然存在,只不过其他类型的咏史出现之后,更受人欢迎,传体咏史反不为人重视。

      二是论体咏史诗。它比传体咏史有两个显著的变化,一是对史实史料的采用不一定限于一人一事,有的开始错综历史人物和事件;二是在对史实的叙述中掺入了作者强烈的主观判断。这一类作品自左思以后非常多见,我们以左思的《咏史》其七为例:

      主父宦不达,骨肉还相薄。买臣困樵采,伉俪不安宅。陈平无产业,

      归来翳负郭。长卿还成都,壁立何寥廓。四贤岂不伟?遗烈光篇籍。

      当其未遇时,忧在填沟壑。英雄有迍邅,由来自古昔。但世无奇才?

      遗之在草泽。

      在这首诗中,作者吟咏了四贤——主父偃、朱买臣、陈平、司马相如,采写的对象已不止于一人一事,而是错综人事,混成一体。其二,作者处理史料也不再象卢张咏史的单纯叙史,而是史为己用,杂以议论,成为史论合一的体制。

      第三类才是蕴含寄托的咏史诗,我们称之为比体咏史诗。其发端亦源自左思《咏史》,但至唐代以后才大量出现,这是在论体咏史的基础上咏史诗的新发展。这类诗一个很突出的特点是“搅碎古今,入其兴会”(王夫之语),诗人对史实史料的撷取,不再刻意求其实,也不着意于作一般的叙述,也不是借助史料作直露的渲泄,而是对史实取其一点,融入情景的描绘,令人生成篇终接混茫的艺术感受。这类咏史诗对史料的采用是蜻蜓点水式的,有时甚至如镜花水月,不粘著,不拘泥。其中成就较高者如李商隐,他的《隋宫》一诗堪称典范:

      紫泉宫殿锁烟霞,欲取芜城作帝家。玉玺不缘归日角,锦帆应是到天涯。

      于今腐草无萤火,终古垂杨有暮鸦。地下若逢陈后主,岂宜重问《后庭花》?

      诗中混用隋炀帝欲另取芜城作帝都、又欲从扬州南游会稽、以及在东都景华宫征求萤火虫数斛以光照山谷、并开河植柳等故实,以讽刺炀帝贪图享乐,昏顽不明的品行。篇末点出陈后主、后庭花,与隋炀帝作比,更使人联想到唐末社会现实,寓意深远,颇有托意。诗中对若干引用的故实,并不作细密的铺叙刻划,而是点到即止,使读者自悟。这种处理史实的手法,有异于上述两种咏史诗较为单一的视角,较为质实的铺叙,而是融史实、情景、意绪于一体,包容性更强,意蕴更丰富,应是咏史诗的至高境界。

      从上述三种体制的咏史诗来看,并非所有的咏史诗都属比体。象传体咏史,徒咏一人一事;论体咏史,体制如同史赞,均更近于史体,与诗的特质尚有不小的距离。只有立足于史料,又不依赖于史料,融通于古今、飞跃时空限制,在史料中寓有个人意绪情操的咏史诗,才是比体咏史。而这类作品,往往寓含寄托,是我们考察的重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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