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中叶,当桐城文派的声势已经形成,其影响渐及于东南各省之时,以恽敬、张惠言等为代表的一群常州籍作家在文坛上崭露头角。《清国史·文苑传》卷五四《陆继辂传》指出:“天下推为阳湖派,与桐城相抗。”阳湖古文的别有建树,因为是相对于桐城古文而言,所以,近代以来,大凡讨论到阳湖派,总是离不开阳湖与桐城两派的关系问题,视各人对阳湖派别有建树的程度与性质的不同估价,而意见纷纭。大要可分两类意见:一是强调两派相承的一面,倾向于视阳湖派为桐城派的旁支别系,如徐珂《阳湖文派》曰:“桐城、阳湖,名为两派,其实一源。”刘师培《南北文学不同论》曰:“清代中叶,治散文者,工于离合激射之法,以神韵为主,则便于空疏,以子居、皋闻为差胜(自注:此所谓桐城派也)。”甚至在名分上仍以桐城派概称阳湖派。在此之前,早有王先谦、孙宝田、马其昶等人反对有所谓阳湖派的名目。郭绍虞《中国文学批评史》亦谓:“语其渊源所自,则亦出自桐城,只能称之为桐城派之旁支。”二是强调两派相竞的一面,倾向于视阳湖派为摆脱桐城派影响的独立文派。最早当推光绪初年张之洞《书目答问》,在列举清代古文家文集时,以“桐城派古文家”、“阳湖派古文家”、“不立宗派古文家”三类加以统摄。姚华《论文后编》认为:“(明人)惟震川远绍龙门,独为有成,下开方、姚,为桐城派。而阳湖一脉,犹嗣文园。两系相竞,至成门户。”将桐城与阳湖看作各自为阵。梁启超将阳湖派古文的性质确定为:“从桐城派转手而加以解放。”(《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朱东润也已不讲“旁支”,而讲阳湖派的“别开门径”(《中国文学批评史大纲》第七十三“恽敬”)。为了尽量恰如其分地把握两派的关系,除了从总体创作风格的角度确定阳湖派的自立程度[①],还有必要以事关两派分合的人员为线索,考察彼此交涉的性质。本文即着重于后一方面的探讨辨析。 张、刘容受的“和而不同” 张惠言本人对师承刘大櫆古文的表白,是研究阳湖派与桐城派关系时不可回避的文献材料。其《文稿自序》曰:“余少学为时文,穷日夜力,屏他务,为之十馀年,乃往往知其利病。其后好《文选》辞赋,为之又如为时文者三四年。余友王悔生,见余《黄山赋》而善之,劝余为古文,语余以所受其师刘海峰者。为之一、二年,稍稍得规矩。”文中提到的王悔生,名王灼,桐城人,据马其昶《桐城耆旧传》卷九,他“少居枞阳,海峰奇赏之。从游八年,学锐进。继馆于歙,与金蕊中、程易畴、吴殿麟及归安丁小雅、武进张皋文交友。皋文颛志经学,属辞喜俪体。先生(即王灼)见其《黄山赋》曰:‘子之才可追古作者。’因举所从受文法于海峰者告之。后皋文学成,其论文必及悔生,阳湖派由此起。”这是对桐城派与阳湖派渊源关系的一种解释,不为无据。 张、王的交游始于两人客居安徽歙县时。张惠言在《鄂不草堂图记》一文中,提到他与王灼十年间的聚散情况。记文写道:“乾隆乙巳,余客岩镇,时园荒无人,尝以岁除之日,与桐城王悔生披篱而入,对语竟日。朔风怒号,树木叫啸,败叶荒草,堆积庭下。时有行客,窥门而视,相与怪骇,不知吾两人为何如人也……明年,余与悔生皆去岩镇。又十年,余复来,则园已为(金)文舫所有……文舫与星岩昕夕歌啸其中,燕饮属客,余时时在座。而是岁十月,王悔生适至,信宿草堂乃去。”二十五岁的张惠言来歙的原因,其侄张曜孙记载最清楚:“歙金公云槐守常州,奇伯父文,其弟奉直君杲延课其子,歙之从学者日众,乃并延府君(即张琦),令弟子分受业焉。”(《宛邻诗》卷末附《先府居行述》)歙县人而任官常州的金云槐,是当时徽州著名学者金榜之兄,他看重张惠言的文章做得好,因此张惠言被其弟金杲延请到歙县岩镇教授子弟。他所记游的鄂不草堂的主人金文舫,就是金云槐的次子。张惠言至少在乾隆五十年已与王灼相识。次年,两人都离开了岩镇。这一年,两人同榜乡试中举。此后的十年中,他们南北奔走,曾有较多的时间同在京师,并于乾隆五十三年、嘉庆元年两度重逢于歙县。因而交往可谓不疏。尤其值得一提的是,为了赴礼部会试或谋求出仕,张惠言、恽敬、庄述祖、庄献可、左辅、吴德旋等一批常州人士,在乾隆朝最后的十年内都有先后客居京师的经历,得以时相往来,切磋学问文章,成为这批同人交友的一个重要基地。而王灼也与这些常州学子有所交往,据吴德旋《恽子居先生状》载,恽敬充任教习的数年间,与同州庄述祖、庄献可、张惠言、桐城王灼等“商榷经义古文”。 在张惠言“奋发自壮”的青年时代,王灼作为文学之友,向张惠言传授刘大櫆的古文法,对于张惠言从事古文创作,自然起到劝勉的作用。张惠言与王灼的关系,谈不上是师徒关系,因此说张惠言为刘大櫆的“再传弟子”[②],似不甚切当。由王灼作中介,张惠言得以了解刘大櫆的古文之学,并对刘大櫆的古文造诣作过钻研,其诸多撰述中,就有一种是《刘海峰文钞》二卷。不过,为了准确了解刘大櫆对张惠言的影响,有必要从以下两个方面来略作说明: 其一,刘大櫆的文学成就有其特异的风貌。即以桐城派典范作家方、刘、姚三家而论,后人往往惯以方、姚并举,其实也从一个方面暗示刘大櫆的古文对于桐城宗风形成的作用,与方、姚相比尚有差距。应该说,桐城派古文之所以能显耀文坛,其中的一个原因,就在于其所指示的创作门迳较宽,尤其是在方、刘之时,门派的规制可以说尚不甚分明,个性化的创造生机较少受到束缚。例如,《清国史》卷四五载姚范“所为诗文不主家法,必达其意,绝去依傍,自成体势”,方苞与刘大櫆也是“各殊所造”。这一点,应该是为张惠言所看重的,因为其《书刘海峰文集后》一文曰:“明甫又言:‘海峰为古文既成,乃著藉为望溪弟子。’呜呼,两人故相为先后哉?”王灼亲受教于刘大櫆,对于刘大櫆的师承问题的说法,本来甚有可能为张惠言所接受,但张惠言却深表诘难。关于方、刘是否存在师徒关系,从各种记载看,几乎可以说是在两可之间。方苞曾在《与魏中丞定国》中称刘大櫆为“及门”,顾名思义,这自然意味着视刘为弟子,但似乎又是为了便于在公卿间替他延誉。刘大櫆的弟子吴定《海峰先生古文序》指出:“先生文章得自天授。年二十九,学成游京师。灵皋侍郎见而惊赏之,令其拜于门。然而两人之文各殊所造。”并说刘大櫆的“文章不由师傅”。看起来,刘氏一方面曾向方氏行弟子礼,另一方面又“文章不由师傅”。论者究竟看重哪一方面,往往各有用意。若强调刘氏古文的独特性,往往淡化他对方苞的师事。张惠言认为方、刘二人未必“相为先后”,其用意当与他看重刘大櫆古文的独特风貌有关。刘大櫆古文的哪些方面对张惠言别具吸引力呢?张惠言没有作具体表述。从风格上看,刘大櫆的创作,在桐城诸子中是以才高气肆富于藻采为特色,这一特色与张惠言的才性及为文旨趣较为接近。因才高气肆而不甚固守宋儒义理之学,使刘大櫆的古文较少道学味,刘师培认为:“凡桐城古文家,无不治宋儒之学以欺世盗名,惟海峰稍有思想。”(《论文杂记》自注)说“欺世盗名”,可能言之过重,不过,说刘大櫆“稍有思想”,这对于辨识刘大櫆的特异之处,可谓一语中的。阳湖诸子的思想根柢不拘限于以宋儒之学为极诣,在这一点上,刘大櫆的创作是乐于为张惠言所借鉴的原因之一。另外,刘大櫆标举过“文贵华”之说(《论文偶记》),方东树《书惜抱先生墓志后》也曾这样对比过刘大櫆与方苞之异:“(刘)学博论文主品藻,(方)侍郎论文主义法。”就是说,刘氏更注重文学的唯美的要素。张惠言学文是从骈偶入手,尊重汉魏六朝美文传统,不废藻采,这种审美旨趣也使他易于对刘大櫆的古文发生亲近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