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桑尼阿斯的文化记忆与《希腊纪行》中的罗马帝国

       一、导言：希腊旅行家波桑尼阿斯与其笔下的罗马帝国

       旅行家波桑尼阿斯(Pausanias)是古希腊游记体裁作品()历经时间长河沙汰后幸存下来的孤本——长达10卷的名著《希腊纪行》()的作者。①作为一部关于希腊古风和古典时代历史文化的重要文献，《希腊纪行》提供的大量宝贵信息早已永久性地融入了我们关于古希腊的历史记忆之中。②毋庸置疑的是，这部创作于成文史料严重匮乏的安东尼王朝时期的作品，也理应为我们理解公元2世纪的罗马帝国提供重要线索。③然而，古典学家们的文本解读与考古学家的实地考察表明，理解波桑尼阿斯对罗马帝国的态度与描述方式并非易事。

       雅典卫城上用于崇拜罗马女神(Roma)与奥古斯都(Augustus)的圣所是希腊罗马时代卫城建筑群中最晚竣工的大型神庙。该圣所为一座圆形建筑，尺寸较小，但坐落于卫城顶端帕特农神庙(Parthenon)前方25米、直面雅典广场的醒目位置。④因此，罗马女神与奥古斯都的圣所会在波桑尼阿斯攀登卫城的路途中不时出现在他上方。然而，令许多后世研究者惊异的是，波桑尼阿斯在记载雅典卫城的段落里、以及《希腊纪行》的其他篇章中从未提及过这座相当引人注目的罗马建筑。

       由于罗马女神与奥古斯都圣所早在公元1世纪已经竣工，而在波桑尼阿斯访问雅典的公元155年前后肯定尚未被废弃，⑤《希腊纪行》的作者是不可能看不到这座卫城顶端的重要宗教性建筑的。事实上，这处严重缺略只是《希腊纪行》全书选择性记载方式的一个缩影。在《希腊纪行》全书中，大部分罗马特征明显的建筑元素——如万神殿、元首崇拜区乃至高架水渠与公共浴室——都被作者不动声色地忽略了。这一处理方式是波桑尼阿斯对待罗马帝国态度的一条重要线索。

       然而，在关于该问题的研究中，古典学界长期以来已形成《希腊纪行》本身缺乏原创性与体系性的主观印象，学者们很少将这部游记视为一个有机整体，而仅仅择取书中的个别段落进行分析。由于波桑尼阿斯本人的不同文字确实可以在现代党派政治的视角下被分别理解成“亲罗马派”与“反罗马派”的典型言论，⑥这种盲人摸象式的讨论长期相持不下。笔者认为，理解波桑尼阿斯对待罗马帝国态度与《希腊纪行》选择性记述手法的关键在于把握《希腊纪行》全书主题的文化记忆性质，这正是本文解读波桑尼阿斯复杂文化立场的基本出发点。

       二、《希腊纪行》的文化记忆特征

       尽管波桑尼阿斯的作品是古希腊游记体裁唯一幸存至今的孤本，但《希腊纪行》向读者呈现的无疑是一种历史相当悠久、业已高度成熟的文学创作样式。⑦此类游记作品往往将地理、艺术、宗教、人种志、政治史乃至趣闻轶事等元素熔于一炉，带有很强的综合性与灵活性。我们看到，这种内涵丰富的游记体裁被波桑尼阿斯改造成了保存古典希腊文明辉煌文化记忆的完美载体。

       我们在《希腊纪行》第1卷中看到，在处理手头大量希腊化时代史料时，波桑尼阿斯选择将纷繁复杂的历史信息“挂靠”于雅典广场里的各处历史建筑之上。⑧这种编排史料的独特方式贯穿《希腊纪行》全书始终，构成了一种建立在历史事件与文物遗迹关联之上的、别具一格的文化记忆。⑨这种文化记忆是高度选择性的。波桑尼阿斯明确宣称，自己的记载对象是“值得记载的事物”⑩和“全希腊的事物”。(11)而“全希腊的事物”的范围界定并不受地理空间与历史时间的绝对制约。(12)《希腊纪行》对“全希腊的事物”的记载并不仅仅是被动报道，而是一种积极的主观重构；(13)全书的主题是文化记忆中的希腊文明元素，而非局限于旅行家的亲身经历与见闻。(14)然而，这种文化记忆又是与波桑尼阿斯本人的旅行与见闻不可分割的——缥缈脆弱、饱受质疑的文化记忆通过现实世界中的物质遗迹得到了确认证实与发扬光大。(15)寻找与确立文化记忆与现实遗迹牢不可破的联系，正是波桑尼阿斯心目中旅行探访与撰写游记的根本价值所在。在这一思想指导下，波桑尼阿斯所书写的文化记忆呈现出鲜明的选择性与建构性特征。

       波桑尼阿斯文化记忆的选择性体现为对特定文化元素的突出强调或屏蔽省略。《希腊纪行》中予以强调的典型元素包括雅典卫城、埃琉西斯秘仪、奥林匹亚赛会会场与德尔斐谕所等景点，以及作者故乡爱奥尼亚的风土人情。(16)波桑尼阿斯对作品侧重点的选择性并不讳言。(17)但《希腊纪行》的选择性还具有自觉省略屏蔽重要信息的另一面。在描述希腊宗教中的重要圣地——埃琉西斯(Eleusis)的景物时，波桑尼阿斯声明道：“梦境禁止我描写圣地围墙里的东西，除为神明服务的祭司外，其他人当然不可以了解根本不让他们分享的信息了。”(18)而波桑尼阿斯对罗马建筑、宗教与政治元素的屏蔽同样是自觉行为。事实上，罗马帝国时代的希腊城市中心普遍汇集着大量罗马特色显著的纪念性建筑，但它们往往被波桑尼阿斯坚定地排除在“全希腊的事物”之外。(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