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经中的欲色异相描写深深地影响了宫体诗,宫体诗的内容因此而与以往的言情之什有了很大的不同,这已为越来越多的研究者所发现。就佛经与宫体诗的这层关系来讲,我深表赞同,并无异议。但是,在回答宫体诗的作者们为什么敢于这样大胆仿佛经而极写欲色这一问题时,论者似乎都把它归结于作者的低级趣味上,认为这种摹仿完全是为了满足他们作为腐朽、无聊文人的变态心理、感官刺激。而鼓起其创作胆量的又恰恰是“不晓空观,是作色观”[(1)]、“于五欲中生大不净想”[(2)]的经教所给予的权宜、方便。对这一解释,我则深感困惑,多所不解,窃以为有再进行讨论的必要。 首先要辨明的问题是,梁代君臣对现实中荒淫放荡的声色生活是持赞成还是否定的态度。 应该说,出于国家治乱的需要,历史上的多数开国之君对风俗教化是十分重视的。南朝诸帝也显然没有例外。宋武起自匹夫,“清简寡欲,严整有法度,未尝视珠玉舆马之饰,后庭无纨绮丝竹之音。”[(3)]即位之初,就曾下令惩治“赃污淫盗”,“伤化扰俗”者,冀“一皆荡涤”[(4)]之。齐高即位,其整齐风俗的措施也一如宋武,而自身节俭,甘于清苦。尝言:“使我临天下十年,当使黄金与土同价。”[(5)]欲以身率天下,移风易俗。然而,宋武建元不过三年,齐高建元不过四年。在这样短的时间内,二帝是不可能建立一国风俗规范而立奏其效的。另一方面,二帝于诸子“顾有慈颜,前无严训。”[(6)]使诸子养成了“所欲必从其志”[(7)]式的骄横。因是之故,诸子孙继统者非但不能生美教化、移风俗之意,反倒有心于行伤风败俗之事。上行下效,终于酿成了宋齐之世荒淫的世风,朝野上下演出的荒诞故事不绝于书。梁武帝享有天下达四十七年之久,相比之下,他就有更多的时间在宇内推行风化。虽然由于积重难返和措施不力等方面的原因,他未能十分有效地抑制和扭转荒淫、腐败的社会风气,但他不倦地推行风化的行为却有力地表明了他对现实的荒淫生活是持否定而不是赞成的态度。具体表现在: 一、梁武帝身经宋齐两世,对当时腐朽、荒淫的世风自是颇多感触,梁台未建时,作为朝廷重臣的他就对齐东昏朝的“骄艳竞爽,夸丽相高”表示了不满,下令“掖庭备御妾之数,大予绝郑、卫之音。”[(8)]梁台既建,他对宋齐之主的荒淫误国更是引以为教训。天监元年诏曰:“宋氏以来,并恣淫侈,倾宫之富,遂盈数千。推算五都,愁穷四海,并婴罹冤横,拘逼不一。抚弦命管,良家不被蠲;织室绣房,幽厄犹见役。弊国伤和,莫斯为甚。凡后宫乐府,西解暴室,诸如此例,一皆放遣,若衰老不能自存,官给廪食。”[(9)]此后不久,他又令改曾为皇家荒淫之所的华林园为弘法道场。陆云公《御讲波若经序》述其事云:“华林园者,盖江左以来后庭游宴之所也。自晋迄齐,年将二百,世属威夷,主多奢替。舞堂钟肆,等阿房之旧基;酒池肉林,同朝歌之故所。自至人御宇,屏弃声色,归倾宫之美女,共灵囿于庶人。重以华园毁折,悟一切之无常;宝台假合,资十力而方固。舍兹天苑,爰建道场。”这一系列措施,虽难有“草偃风从”之效,但却是他“在上化下”[(10)]的统治思想的认真贯彻。 二、梁武帝深知“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11)]的道理,故特别注意人君形象的树立。史称其“身衣布衣,木绵皂帐,一冠三载,一被二年。常克俭于身,凡皆此类。五十外便断房室。后宫职司贵妃以下,六宫祎三翟之外,皆衣不曳地,傍无锦绮。不饮酒,不听音声,非宗庙祭祀,大会乡宴及诸法事,未尝作乐。”[(12)]可谓身体力行,为世作则。他不仅自己恭俭庄严,而且还严于庭训,善教诸子。昭明太子的“孝谨天至”、“不蓄声乐” [(13)],梁简文帝的“实有人君之懿”[(14)],及梁元帝的“性不好声色,颇有高名”[(15)],都显示了其庭训之效。而观简文帝《诫当阳公大心书》所言“立身之道”及梁元帝《金镂子》之立《箴戒》、《戒子》二篇,则知立身实已为萧梁家训。有梁一代人君中少荒淫之主,显然与其多得立身之教不无关系。 三、梁武帝的整齐风俗,除用上述措施外,还更多地倚仗佛教这一法宝。他早年在齐竟陵王萧子良门下时,就接受了以佛法化成民俗的思想。称帝之后,这一“遣方便之说,导化城之迷”[(16)]的思想也就自然地成为其王化方略。梁简文帝《大法颂序》就对此作了披露。“若夫眇梦华胥,怡然姑射,服齐宫于玄扈,想至治于汾阳,轻九鼎于褰裳,视万乘如脱屣,斯盖示至公之要道,未臻于出世也;至于藏金玉于川岫,弃琴瑟乎大壑,卑宫菲食,茨堂土阶,彤车非巧,鹿裘靡饰,此盖示物以俭,亦未阶于出世也;解网放禽,穿泉掩胔,起泣辜之泽,行扇暍之慈,推沟之念,有如不足,纳隍之心,无忘宿寤,盖所以示物以为仁,亦未阶乎出世也。”以佛法化俗,最重要的是以佛教的观点来思考、认识现实人生,把人们对现实利益的关心引向佛教宣传的彼岸和来世。在这一点上,萧子良之作《净住子》为梁武帝做出了榜样。《净住子》以佛教的观点猛烈批判、否定现实享受,就是想借此以医世,获齐家治国之利。梁武帝的《净业赋》即脱胎于此文,其文略云: 观人生之天性,抱妙气而清静,感外物以动欲,心攀缘而成眚。过恒发于外尘,累必由于前境,若空谷之应声,似游形之有影。怀贪心而不厌,纵内意而自骋,目随色而变易,眼逐貌而转移。观五色之玄黄,玩七宝之陆离,著华丽之窈窕,耽冶容之逶迤。在寝兴而不舍,亦日夜而忘疲。如英媒之在摘,若骏马之带羁,类白日之丽天,乃历年之不亏。观耳识之爱声,亦如飞鸟之归林,既流连于丝竹,亦繁会于五音。经昏明而不绝,历四时而相寻,或乱情而惑虑,或耳而堙心。至如香气馞起,触鼻发识,婉娩追随,氤氲无极,兰麝夹飞,如鸟二翼,若渴饮毒,如寒披棘。舌之嗜味,众尘无有,大苦咸酸,莫不甘口。食众生,虐及飞走,唯日不足。长夜饮酒,悖乱明行,罔虑幽谷。身之受触,以自安怡。美目清扬,巧笑蛾眉,细腰纤手,弱骨丰肌,附身芳洁,触体如脂,狂心迷惑,倒想自欺。至如意识攀缘,乱念无边,靡怀善想,皆起恶筌。如是六尘,同障善道,方紫夺朱,如风靡草,抱惑而生,与之偕老。随逐无明,莫非烦恼。轮回火宅,沈溺苦海,长夜执固,终不能改。迍否相随,灾异互起,内怀邪信,外纵淫祀,排虚枉命,蹠实横死。妄生神祐,以招福祉,前轮折轴,后车覆轨,殃国祸家,亡身绝祀。初不内讼,责躬反已。皇天无亲,唯与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