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中国的“彼得兴俄”叙事及其演变

作 者:

作者简介:
顾少华,南开大学历史学院博士研究生。天津 300350

原文出处:
史学理论研究

内容提要:

19世纪30年代,“彼得大帝”经传教士引介而进入汉文知识世界。由弱转强、易贫为富的“彼得兴俄”,作为隐喻时局政治的优良载体,先是被塑造为“游历—兴国”,后又被建构为“游历—变法—兴国”,至戊戌时期已基本形成一个情节完整的改革故事。在此背后,既有晚清政治实践的诉求,也有传统思想资源的影响,抑或说是“华夷”观主导下,将异国之君彼得拟构为本土圣王的书写策略。而到1900年前后,在“彼得兴俄”文本中,逐渐渗入基于西方话语的“野蛮—文明”视角,特别是晚清最后十年的西洋史教科书,又为“野蛮—文明”的叙事增添了历史分期与地理区隔的价值意义。“彼得兴俄”也从中国历史叙述结构转向西方经验的线性框架,成为此后叙事雏形及“近代化”符号的滥觞。


期刊代号:K3
分类名称:中国近代史
复印期号:2019 年 01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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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彼得大帝(Peter the Great,1672-1725)及其改革是俄国乃至世界史研究中的重点议题,长期受国内外史学界关注。近代全球化过程中,不同的知识、符号、意义发生流动,①19世纪初,彼得改革事迹开始进入汉文知识世界。作为可资依凭的思想资源,彼得改革萦绕于近代有识之士追求国家文明富强的叙事中,参与并影响着中国政治、经济、思想的实践活动。但值得注意的是,这种“前事不忘,后事之师”的阐释与叙述,往往视其为一种客观无误的历史知识,而忽略其建构与生产的面相,及背后蕴藏的话语纠葛与冲突。正如有学者指出,当面对已“去脉络化”的“客观”历史时,我们应反躬自省,以警惕知识背后“妨碍放眼四顾的无形眼翳”。②本文所关切的问题,正是在晚清历史语境中,“彼得兴俄”文本经由西方传教士及日本津梁输入后,如何在汉语世界被重新书写,并由此检讨不同知识生产环节背后的话语体系,以期提供一个“知识史”③的视角,省思在中国“近代化(现代化)”历程中的“彼得兴俄”叙事。④

       一、从传教士到本土士人:“彼得兴俄”的浮现

       19世纪30年代,因传教士对西洋史地的引介,“彼得兴俄”文本开始浮现在清末汉文知识世界。较早的案例见于郭实猎(Karl Friedlich Gutzlaff,1803-1851)⑤在广州主编的《东西洋考每月统记传》。道光十七年(1837)九月,《东西洋考每月统记传》刊登的《峨罗斯国志略》较为完整地讲述了彼得大帝的政治生涯,包括宗室皇位之争,及以军事征伐为核心的内政外交,其中讲到彼得前往荷兰与英国学建战船:

       康熙三十五年,暗离京都,陪公差赴荷兰国,亲手作工,欲学建战船之法。后过至英吉利国,巡观舟务场……彼得罗加战船、增军营、开国监、推六艺、感化庶民,援流俗而臻于善。⑥

       这则故事虽已提及彼得效法欧洲诸国,但具体仅指其赴荷、英两国学造战船。彼得为俄国“加战船”,也只是他增军营、开国监、推六艺、感化庶民等诸多事功之一。可以说,在《峨罗斯国志略》中彼得游学荷、英只是俄国海军力量改善的一个事例而已。

       稍后,郭实猎选取《东西洋考每月统记传》所载各国历史内容,将之改编、增删,整合为单行本世界史著述《古今万国纲鉴》,于1838年由新加坡坚夏书院刊行。是书卷十九《鄂罗斯国史》讲到在彼得执政期内俄国迅速崛起的原因:

       彼得罗皇帝亲手造船只,巡欧罗巴列国,学六艺,效匠工,召诸国之饱学、有才能之人赴其京也。变旧更新,教化百姓,令之勤学乐道。遂建新京都,开海口,奖励通商也。如此,其国速兴焉。⑦

       作为俄国“速兴”故事的元素之一,彼得巡游欧洲诸国的描述,比上揭《峨罗斯国志略》要丰富得多,相关语词的表述,也颇有差异。可见,《峨罗斯国志略》应非出自郭实猎之手,其中的相关内容,也未被他采入《鄂罗斯国史》。关于彼得的描述,《鄂罗斯国史》很可能源自郭实猎编译的《万国史传》(General History)。⑧

       另外,类似彼得往国外学造船术的表达,并非仅有《东西洋考每月统记传》单一的传播途径。如,初刻于道光二十八年(1848)的《瀛寰志略》因采录西人汉文文献,我们可从中反向推知西人的相关表达。是书记载:

       (彼得)既为众所推立,卑礼招致英贤,与图国事,躬教士卒骑射,兼习火器,悉为劲旅,由是政令更新,国俗为之一变……尝以俄人不善驶船,变姓名走荷兰,投舟师为弟子,尽得其术乃归,治舟师与瑞典战,胜之,瑞典割芬兰以讲,遂建新都于海滨,曰彼得罗堡。疏通波罗的海道,水路皆操形势,战胜攻取,疆土愈辟。⑨

       上引史料的具体描述明显有别于《峨罗斯国志略》,如只有“荷兰”而无“英国”,又多“变姓名”的细节。作者徐继畬可能未曾见过《峨罗斯国志略》,⑩《瀛寰志略》的知识来源应另有他途。据徐书自序“觅得泰西人汉字杂书数种”,“复搜求得若干种”,(11)可知徐继畬载录的彼得信息,应源于其他西人汉文著述。

       可以说,在当时西人的俄国崛起叙事中,(12)彼得游历他国学艺的情节并不是主导故事走向的核心元素。慕维廉(William Muirhead,1822-1900)和艾约瑟(Joseph Edkins,1823-1905)有选择的表述,能进一步提供佐证。慕维廉编译的《地理全志》虽主要取材西方著作,但也有摘录《瀛寰志略》的情况,(13)其中关于彼得的记载即是一例。《地理全志》卷二《峨罗斯国志》称:

       康熙四十四年,立彼得为王,罗致英贤,躬教士卒,令习骑射、火礟,政令更新,国俗于以丕变,巡边陲,开海口,建新都于海滨,疏通波罗的海道,水路皆操形势,猛士之多,战舰之大,为列邦所景仰,峨之强大,实始于此。(14)

       不难发现,这段表述改写于上揭《瀛寰志略》的相关文字。慕维廉删略了徐书中彼得“变姓名走荷兰,投舟师为弟子”的情节。换言之,在他看来,该事件不能被视为“峨之强大”的要因。这种认识也存在于艾约瑟译述的西学启蒙读物。如《欧洲史略》说:“俄之强盛,大半皆成于彼得第一之世,彼得第一即位于中朝之康熙二十二年,而崩于雍正三年,其间四十三年,增修政治,利兴弊除,俄日益富强。”(15)《西学略述》又说:“迨米君孙彼得第一,内则习兵训艺,外则开埠通商,俄日以强。”(16)彼得效法欧洲他国的情节,也未被艾约瑟采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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