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K712.54;K712.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583-0214(2018)09-0101-22 据说丘吉尔曾经说过:“后顾愈深,前瞻愈远。”关于美国的对外战略与对外行为,虽然我们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但至少可以知道、也应该知道过去已经发生了什么,或许能够从中获得某些启示。 在冷战结束将近三十年之后回顾历史,我们可以更清楚地看出这样一个事实:20世纪世界历史发展的一个最重要的特点与结果,是美国全球性主导地位的建立和巩固。美国这种独特地位,总的来说主要是在20世纪尤其是冷战时期的历史发展中形成的。与后冷战时期美国全球主导地位所面临的挑战及美国反应方式有关的许多基本问题,就其历史根源而言,也大多是在冷战时期形成的。 因此,一个具有重大现实意义的关键问题就是:战后以来美国全球性主导地位的确立、巩固或维系,与冷战的形成、展开、转型和终结以及美国国家安全战略的制定或调整之间具有何种联系?与此相关的问题是,战后美国历代战略精英如何界定美国的利益、如何判断内外威胁与挑战、如何评估本国能力并做出战略选择,以达到确立、巩固或护持美国全球霸权的战略目的? 要理解这些问题,至少需要考察彼此相关的两条基本线索:其一,战后以来美国国家安全战略与对外行为的历史脉络与基本事实;其二,美国政策设计者和决策者的战略思想及其社会历史与文化根源。本文将着重讨论后者,并以冷战时期最重要的两位美国战略家(乔治·凯南和保罗·尼采)和最重要的两个思想文本(“长电报”和NSC号文件)为例,就战后以来美国主流意识形态、安全观念以及战略传统所具有的重要特征及其深远影响提出几点看法。 一、美国全球战略:两大主流观念的分歧与融合 二战结束后至今,或者更简洁地说,战后以来,美国的战略家大多集马基雅维里主义与威尔逊主义思想于一身,都处于这两端之间的某个位置,或偏重前者,或靠近后者。无独有偶,战后以来美国的全球大战略,依靠的也是两大支柱:以武力、遏制、均势、核威慑、同盟体系等要素为核心的现实主义战略和以民主政治、市场经济、多边贸易体制等要素为核心的自由主义战略①。 无论是保罗·尼采、乔治·凯南、约翰·福斯特·杜勒斯,还是冷战后红极一时的新保守派战略家,如果仅仅就他们对国际体系的无政府性质、国际政治的冲突本质和国家对外行为的利己主义所持的悲观立场,以及对实力地位(包括武力和武备)的推崇而言,他们都是人们一般所理解的马基雅维里主义者。如果就他们对美国意识形态、价值观或生活方式之合理性和优越性所持的基本信念而言,他们都是真正意义上的威尔逊主义者。但这两种思想成分在他们身上的比例和表现形式不尽相同,因而他们的政策主张也不会完全一样。 我们姑且把威尔逊和马基雅维里视为国际政治思想之自由主义与现实主义的代表。如果以他们为坐标的左右两端,那么可以说,凯南是一个传统现实主义者,大致处于坐标“中间到中间偏左”的位置。他推崇的是道义现实主义和防御性现实主义,倾向于把苏联视为与美国一样追求自身利益的传统大国。对于冷战的前景,他既主张基于西方实力与活力的竞争与遏制,也强调美国的自我克制和表率行为所产生的积极效应。 杜勒斯处于“中间偏左”的位置。他崇尚武力,信奉核威慑的力量,但又有明显的道德主义、法理主义倾向。杜勒斯反对苏联,是因为他憎恶苏联体制,有强烈的意识形态色彩和价值观外交癖好。他强调武力和武备,理由是这个世界上“坏人”“恶人”太多,“恶人总是恨好人”,而且不讲任何规则,因此武力是“正义”和“正义者”的最后保障。就此而论,杜勒斯的外交思想有明显的理想主义色彩。 小布什时期的新保守派,在意识形态和价值观念方面无疑是威尔逊主义者。在他们眼里,世界也是一分为二,正邪势不两立。他们坚信,对“坏人”绝不能心慈手软,因此他们十分崇尚武力。他们需要的不只是“武备”,还信奉“武力解决”。新保守派的外交哲学和战略思想,一言以蔽之,就是“用武力来推广意识形态”,因此他们被恰如其分地称之为“武装的威尔逊主义者”②。实际上,他们并不打算平衡或“调和”威尔逊式的自由国际主义与传统的保守主义,也就是说,他们并不满足于在这两端之间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而是有选择地把前者的“道德”追求和后者的“权力”逻辑都推向极端,然后又硬凑在一起,试图一个屁股坐两张凳子。实际结果是,他们堕落成了黩武主义者。一方面,他们是马基雅维里主义热忱然而并不合格的信徒,他们实际上已经超越了马基雅维里为政治和道德所预设的前提和底线,同时也混淆了它们之间的界限。他们是极端、过头的现实主义者,不妨称之为“超级现实主义者”(hyper-realists)。另一方面,他们狂热信奉“美国至上”“美国使命”,确信美国式民主的普遍价值,主张以意识形态为出发点来界定至关重要的国家利益,强调意识形态领域的思想竞争。总之,他们雄心勃勃,对未来非常乐观,坚信其政治理想与政治行为能够改变世界,因此他们又是“超级理想主义者”。 相比之下,尼采的立场“中间偏右”,这在多数情况下可能更贴近美国政治精英的主流立场。在战略辩论中,尼采通常没有明显的党派(民主党或共和党)、“学派”(理想主义或现实主义)或意识形态(自由主义或保守主义)立场,因此经常遭到来自左右两个极端的批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