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K545.2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6-0766(2018)05-0184-09 官员任职资格审查是古代雅典一项重要的政治制度与司法程序。①它与官员在任期内接受的信任投票(epicheirotonia)、告发程序(eisangelia)以及述职审查(euthuna)共同构成一套监督机制，成为雅典民主政治文化的一个重要标志，即对公职人员问责制的关注。②在古代雅典，无论是经抽签还是选举任命的官员，只有通过任职资格审查程序并且完成宣誓仪式后，才能正式就职，管理城邦的事务。③虽然公民可以通过不同的方式履行公共职责，但不是所有担任公共职务的人都配拥有官员的头衔，一个重要的区分标准是官员候选人必须按照法律规定接受任职资格审查。④从雅典官员的选举制度来看，理论上每一位雅典男性公民在有生之年都有机会担任官职并进而接受任职资格审查。⑤在德谟斯提尼时代，雅典官员的任职资格审查从每年的夏初开始(通常不早于第七届主席团月)，一直进行到岁末，占用两个多月的时间，俨然成为雅典人的日常政治仪式。⑥ 一、雅典官员任职资格审查制度的历史演变与功能 即便任职资格审查程序在雅典人的公共生活中占据如此重要的地位，在流传于世的古典文献中却鲜有记载，使得历史研究者“难为无米之炊”。考察一项政治制度或法律程序产生变更的原因，必须追本溯源，对其历史发展脉络有一整体上的把握。具体到雅典官员任职资格审查制度，迫于史料的匮乏，我们不仅难以考证其早期的面貌，甚至就其创设的时间，也只能做一大致的推测。⑦虽然在德拉古立法之前，雅典官员的选任以门第和财富为准，然而这些具有良好出身的人，很可能在当时为人们所熟知，因此在被任命之后无须经过进一步的审核便可宣誓、就职。⑧据《雅典政制》记载，至梭伦立法时，雅典官员已经接受与任职资格审查程序类似的考察：战神山议事会传唤候选人前来并进行“面试”，之后会将每个官职委任给“合适的人”。⑨在梭伦完成多项政治革新后，战神山议事会的此项权力也并未被剥夺。⑩而且由于梭伦规定按财产等级抽签选举官员，战神山议事会在对候选人进行审查时很可能会将财产资格纳入考察范围。(11) 古风时期雅典对官员的审查似乎长期以来都是由战神山议事会负责，然而随着公元前462年埃菲阿尔特斯(Ephialtes)的民主改革，这一情况发生了显著变化。在改革后，战神山议事会的这项职能被500人议事会所取代，且当候选人在审查中被议事会否决时，可以向陪审法庭提出申诉。(12)似乎从此时开始，议事会与法庭将共同承担审查官员任职资格的职责。(13)尽管通过有限的史料，我们或许勉强能够勾勒出任职资格审查制度演变的轨迹，然而它无疑笼罩在历史的迷雾中，我们所能看到的，或许只是几笔粗重的线条，其余的部分则需要借助想象力去填补。 雅典官员任职资格审查制度不仅在其历史沿革上存在诸多谜团，对其所发挥的实际作用，学界也普遍存在争议。不同于其他类型的资格审查程序，官员任职资格审查似乎并不具备“体检”的功能。(14)尽管一些学者指出，官员任职资格审查实际上旨在核查德莫(dēmoi)所登记的公民名单，确保那些被抽签选中的人都具备雅典充分的公民权。(15)但是这一解读不仅忽视了史料中官员任职资格审查对候选人道德品格的关注，同时也消解了审查本身的重要性。(16) 另外，由于在现存史料所记载的有关官员任职资格审查的案例几乎屈指可数，一些学者据此认为它几乎徒具形式，缺乏实际的政治意义，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当属汉森。他认为资格审查除了否决候选人的任职资格外，几乎别无它用；虽然整个审查过程耗时颇长，然而具体到每位候选人身上，其所能占用的时间又非常有限，因而大多数情况下任职资格审查不过是在走过场。(17)对于汉森的论断，学界不乏反对之声。里尔认为，汉森可能过于低估了候选人在任职资格审查过程中遭到否决的可能性。(18)贝尔斯则指出，单纯依靠文献中记载的案例并不能说明任职资格审查程序流于形式，在审查中受到指控的对象不可能仅仅是那些拥有大量空闲时间的精英阶层，贫穷的业余演说者同样会身陷其中，并会竭尽所能为他本人辩护，然而这些人的话语却不太可能被记录、保存下来。(19) 就任职资格审查的政治作用而言，无论是汉森还是其反对者，都将视野过于局限在对资格审查最终判决结果的关注上，而忽视了在具体的实践过程中民众的政治参与。通过一系列程式化的问题以及控辩演说，任职资格审查不仅能够在制度层面增强民众的信心，使他们相信自身拥有决定官员任用与否的权威，同时也可以间接地起到宣扬民主意识、塑造民众政治认知的作用。(20)在法庭上(或者议事会上)，演说者对官员任职资格与道德标准的解读，固然是出于构建自身与对手道德形象的需要而采取的修辞策略，然而受其熏陶，在日常政治实践中，民众却可能会形成关于资格审查程序的政治认知。这些政治认知，并不一定是相同的，也不会仅仅停留在观念层面，相反，通过公民大会与法庭等政治机构中民众的决策与投票，政治观念与政治制度能够形成一个统一的有机体，对政治制度的运作不断进行调试。(21) 不同于现代国家在选拔官员之初对候选人才能的偏重，古代雅典城邦对候选人进行的资格审查并不涉及当事人是否具有担任某项特定官职的能力。从公元前6世纪到公元前4世纪，除了少数特定官员经由选举产生，大部分的雅典公职人员都是由抽签方式选出。(22)抽签制度本身是对民主政治平等原则的具体呈现，在一定程度上，它将雅典所有男性公民都有权参与城邦管理这一理论构想转化为一种政治实践。在民主意识形态下，民众也愿意相信，那些决定投身于城邦公共事务的人，无论经由抽签而分配到何种职务，其本人都已经具备了担任此项官职的能力。(23)从这方面来看，在官员就职前对候选人才能的审查不仅显得没有必要，而且也与民主政治的意识形态相冲突。那么，在任职资格审查中雅典人依据什么来评判候选人是否可以担任官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