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通海秀山上的名联“地以文章争气势,天于樵牧混英雄”,恰可以来形容民间艺术,民间艺术就是不同地域、不同族群的普通樵夫、农人、牧者,数千年来,在中国莽莽苍苍的大地上,书写的多姿多彩的“英雄文章”。这些文章由于其与山水自然、与生活世界,天然的鲜活联系,因而具有元气淋淋的生动性与创造性,所以每当其他类型艺术在创造力枯竭的时候,都会向民间艺术寻找创造源泉,民间艺术是一切艺术之母。当代中国艺术无外乎民间艺术、精英艺术、主流艺术、大众艺术四种类型:其中精英艺术,即专业化、富有批判精神的艺术,主流艺术,即服从服务于国家意志的艺术,大众艺术,即依托于现代传媒与文化工业、服从于消费逻辑的艺术,这四种艺术类型各有不同的风格特征、社会功能与品味机制,但亦绝非殊同霄壤,诸种艺术类型在有创造力的手腕下,可以实现自由转化。 显然,中国艺术最丰厚的传统在民间艺术,如何在当代语境中,激活与发掘这一传统,探索民间艺术实现创造性转化的方式与肌理,意义饶深。本文建基于诸多现当代艺术的具体案例,从色彩、造型、符号与精神等层面,详细论述民间艺术向精英艺术、民间艺术向主流艺术、民间艺术向大众艺术转化的三类方式,深描其转化的肌理,比较三者的异同,阐明精英艺术家在民间艺术向其他两类艺术转化中的品味调控作用,由此揭示民间艺术实现创造性转化背后的深层品味机制与权力机制,以期为民间艺术在当代的传承、发展与创造,提供有益借镜。 民间艺术向精英艺术转化 19世纪下半期以来,西方现代艺术史的发端与发展,可以说就是一部从民间艺术学习与转化的历史,非西方世界的民间艺术,其别具一格的色彩系统、造型方式与精神意蕴,为现代艺术家提供了反思、挑战与创化文艺复兴以来西方主流传统的不竭源泉,梵高、高更、塞尚,马蒂斯、毕加索、布朗库西,乃至东方的林风眠、齐白石,无不在这一泉脉中虹吸牛饮,脱胎换骨。 就色彩而言,民间艺术讲求单色平涂,而非多色调和,追求并置对比,而非调和重叠,所以迥异于传统油画的精微细腻,追求大红大绿的响亮活泼效果。民间口诀有言“红搭绿,一块玉”“红要红得鲜,绿要绿得娇,白要白得净”“色要少,还要好”①,讲的就是民间艺术喜用纯度较高的三原色搭配;也爱用互补色对比,红与绿、黄与紫、蓝与橙,对比鲜亮;黑白对比也很普遍,白色透气,黑色稳定。野兽派马蒂斯,其色彩之号为“厮杀”,正是受中东与非洲民间艺术启发,“痛改前非”,勇拓他途,以平涂与对比求响亮,以黑色镇守响亮与浓烈,从而走出了自己风格鲜明的路途。 自造型而言,民间艺术的游视、简化、分割、变形四大原理,对现代精英艺术影响深远。游视,即仰观俯察、远近取予的多元视角,来观照表现对象,这与文艺复兴以来的焦点透视系统迥然不类,中国民间剪纸或农民画中放牧牧童,会有三张脸,一正两侧,拼贴在一个平面上,用农民艺术家的话来说,就是“牲口吃草,不能光吃一个地方不动,一会儿吃这边,一会儿吃那边。娃要照看牲口,光盯着一个方向咋成?”②这与毕加索成名作《亚威侬少女》有异曲同工之妙,毕加索也正是受非洲面具影响,画中人物后背和脸孔的形象碎片,正是多个视角里获得,但同时压缩叠加在一个平面上,由此开启了立体主义的全新风格。 简化,即色彩求平涂、空间求平面、形状求单纯,民间艺术此原理,在现代主义艺术中多有运用,现代艺术中的原始风格、极简风格,都与此亲缘紧密。以雕塑家布朗库西创造为例,其作品《吻》,一块粗犷条石,以浅浮雕手法,略施雕饰,两个紧抱的裸体人物,即跃然而出了;《新生》则是一个蛋形圆石,斜削一块,纵割一线,俨然新生婴孩的头颅;布朗库西概括、简洁已极的手法,同样受到非洲面具简化原理影响。 分割,由于民间艺术在色彩上讲大块面平涂,所以造型往往采取以装饰性、几何化的点、线、形来切割块面,形成画面的韵律节奏,如藏画唐卡辉煌绚丽、错彩镂金的效果,正是通过繁复的点、线切割达成的,诸多民间刺绣、剪纸、木刻、皮影,都不离此手法。马蒂斯的《红色画室》,基希纳的《彼得·施勒密尔:爱的磨难》,前者以温柔的形,后者以锋利的形,切割画面,现代感十足,风标别具,此两位现代主义大师还是受非洲民间艺术启发。“德国学派”艺术家全显光代表作《钟馗》,雄放磅礴,衣服大块面平面铺排朱红,再以书写性的多样线条,对红色穿插分割,形成黑白红黄的块面组合,完全是来自民间剪纸的智慧③。 变形,民间艺术造型如贡布里希所言,遵循“所知优于所见”原则,所以完全不为西方传统艺术造型透视、比例、光影等规则所囿,而是根据观念与情感需要,自由夸张、扭曲、变形。靳之林在陕北调研民间艺术,遇到一农村大妈画公鸡:大冠,大尾巴,尤其腿子特别大,明显的造型“夸大”,完全不符合精英艺术的造型规矩,但大妈却说:大了,才威风!可见,在民间艺术家身上,完全没有精英造型的因袭重负,大刀阔斧,自由兴发,正是其创造的基本气质。很显然,这一点,也深为塔希提岛上的高更、创造力勃发的毕加索所吸纳,尤其毕加索,其创作中捏塑变形的能力随处生发,轻松自如,已臻羚羊挂角、无迹可求之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