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覆见宝璧”:晚清战时财政协济研究散论

作 者:

作者简介:
刘增合,暨南大学文学院历史系教授。

原文出处:
暨南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内容提要:

晚清战时财政协济问题是一个兼涉多学科的复杂问题,需要拓展视野以“发覆”、“猎奇”心态重新梳理新旧文献,刻意追求精密化研究,尽力捕捉历史关键环节的复杂信息。发覆之道重在信守整体史观,避免分科治史局限,贯通战时财政协济与非财政问题有机结合,秉持“人是历史最具活力的因素”理念,注重长时段、中时段和瞬间事件的连缀贯通。该研究在晚清战时财政变制效果测定、变革主体的作用估价、战时财政资源的调融与配置等数个方面有较大进展。整个研究将“发现历史”理念落实在制度史研究上,重在呈现制度变革链条环节的独有结构和个性化色泽,以俯瞰整个制度运作的独特模式,这一研究尝试具有别样价值。


期刊代号:K3
分类名称:中国近代史
复印期号:2018 年 12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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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K25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5072(2018)08-0105-16

      治学境界首在发覆,在于发掘时光遮蔽的真相,解开迷雾覆盖的锢蔽,发现新的思想、观念和智慧,收获史学研究的“新元素”,宋代诗人苏舜钦尝有类似情怀:“绀囊出文章,发覆见宝璧。”①史家尝言:“古来新学问起,大都由于新发见。”②抱具新的问题意识,确立新的视角,拥有新的材料,是迈向学术高端至为重要的前提,陈寅恪也主张:“一时代之学术,必有其新材料与新问题。取用此材料,以研求问题,则为此时代学术之新潮流。”③晚清史研究领域虽历经数代前贤耕耘,恐怕仍不能称之为成熟学科,无论是热点膏腴之地,还是冷点贫瘠领域,遗留的薄弱环节并不少见,甚至沙滩筑楼、误读误判之类的问题亦不乏其例,此处讨论的晚清咸同光三朝战时财政协济问题即是其一,问题是突破瓶颈、研治此段历史的发覆之道何在?此处结合自身研究阅历,围绕晚清战时财政协济制度研究,就“放眼视界”、“发覆之道”、“发现新境”等试作讨论,祈求学界指教。

      从该问题的学科属性上看,晚清战时财政协济行为、协济成效,乃至于协济制度的实际运作,显然是晚清财政史和战争史的重要研究对象,而其折射的军事势力派分乃至国省关系在新时代的变化,亦体现出政治史的特色;咸丰初年军费调拨中,商贾巨宦倾囊贡献,童子贡生捐纳献银,运饷官兵跨越山河、避越险境的趱运银鞘行动,穿梭于各大战区之间,风餐露宿,甚至星夜遄行,一解前线将士渴求;人口因战争而大规模迁徙,战争带来的瘟疫流行、灾难迭现、筹措饷需,救济灾黎、施医赠药,此类行动又何尝不带有社会史的印记?万里之遥的前线将帅乏饷待银、部库款绌难以应急,只能在沪上十里洋场祈求于洋商巨擘,折冲于西方银行团之间,为举借巨额军饷而劳神费心,这类折冲樽俎于洋商之间的举债行动,更展示出中外关系史扣人心弦的画卷。湘帅越境东征,谋饷心切,不得不跳出本省,跨越数千里之外,在冷眼对立氛围中为己方筹饷,事涉一国三方,异域掘财,频频遭逢对方督抚司道的冷眼、委屈与固拒,幸好清廷强势介入,饷事又臻柳暗花明之境,此类举动充满博弈色彩和心理斗智,又何尝不染上心态史的痕迹?若进一步看,晚清战时财政的协济行动本身,是在各类利益纠结的环境下展开的,畛域利益与安全利益相互联系,利益集团之间的冲突亦屡有起伏,各类冲突导致同一制度在不同地域的运作具有异质性,而一系列冲突的弥合、解决也制约着旧制转轨、新制萌生的基本走势,这却是西方学人倡导的制度经济学的内在逻辑。④

      这样看来,晚清咸同光三朝战时财政协济运作行动,历时较久,范围较大,从研究性质来看,无疑是一项事涉多种学科的重大事件。环境之变、制度之变、观念之变、利益之变、人脉之变均在其中。正如时人所见,大变革时代须有冲破环境和“文法”禁锢的领袖人物,⑤依赖奇才大儒支撑难局,方能达到坦途,并迈向中兴。道理虽如此简单,但真正打开历史进境的密钥何在?解释脱离覆亡险境的神器何在?这是吸引本文选取此波澜壮阔事件深入解读的最初动力。

      更具有诱惑力的问题是,晚清巨变时代,历史发展具有多歧性,顺意合情的循规发展仅为其一,而吊诡悖论又何尝不是一种客观存在?战争走势如此,制度变化如此,人与制度之关系亦莫不如此。冥冥之中,历史进程的变数、运脉难以预计。在这种情况下,战时财政协济机制是否也呈现出旧制与新规的顺利嬗递?还是新旧杂糅的混沌异象?旧制与新规作用的空间究竟有多大,彼此衔接有无一定的“内在机理”可寻?若从“历史合力”角度看,⑥又有哪些重要因素左右着旧制新规的运作空间和发展趋向?史家的解释逻辑能否剥去漫天迷雾和重重帷幕,逐层透视时空变换背后的真相?学术发覆的空间如此巨大,意味着晚清战时财政协济实在是一个值得倾力发掘的诱人宝藏。

      掩卷冥思,中外治史意图和动机,自古以来有各种类型,虽然人物研究和事件研究存在一些区别,但研究过程均寄托了一种思想期待,抱有特定的思想关怀,诸如盖棺论定类(翻案类亦可归入此种类型)、是非曲直真假判定类、资治通鉴类,这三种类型比较常见。当然,这种分类仅仅具有相对意义,并非绝对化,彼此交叉的情形也是大量存在的。倾向于盖棺论定类型的人,往往偏重于对研究对象的总体定性和成败评鉴,那些饱读诗书的士大夫、抱具经世致用信念的官员、出于某种意图关心史学的官僚以及当下部分学人,大都秉持着诸如韩愈“行矣且无然,盖棺事乃了”、翁同龢“六十年中事,伤心到盖棺”这样的心态,⑦意在纵横论史中,偏重于一人一事的得失成败,或瞩目于人物生平的功过是非。另外两种类型对史学研究过程也寄予了特定的关怀,动机和意图具有一定的差别。

      随着史学研究的发展,受现代西方史学理念的熏染,当今的史学研究意图又有新的进境,比如“发现历史”就是近几年兴起的一种新类型,其具体研究的学术关怀或稍有差异,但重心和宗旨在于强调史学研究的“新发现”——探索历史发展进程中的未知世界,发掘未知真相,深究未知思想,侧重于发覆尘封锢蔽,其理论关怀说辞也是多种多样,例如“发现新的历史面相”,“发觉另一种被埋没了的可能”,“发现历史长河中失语的另类人事”,“发掘那些‘沉默’的另类”,以及比较常见的“发掘历史真相”,“重建那些无法言说的真实”,“形塑被碎片化的历史”等,近数年来,它们大有取代传统史学理论关怀的趋势,国内这种“发现历史”兴致,与美国、意大利等20世纪70年代以来出现的史学新关怀比较相近,在法国年鉴学派影响下,美国史学界越来越多的人对“重新发现美国历史的复杂性”,“重新察觉历史动力的多样性”兴趣越来越大,以至于形成一种浪潮。⑧意大利史界则开始质疑概念化、结构化的总体史和因果分析的实证主义研究范式,逐渐放弃了概略性和普遍化的解释模式,回归到历史的复杂性分析,⑨关注特殊性,关注边缘个案,变换观察角度,欧美史学界“复杂性研究”开始复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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