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黑格尔派是马克思的思想母体,研究马克思与青年黑格尔派的思想关系,是回到原初语境去理解马克思思想及其历程的重要途径。马克思与赫斯的关系尤其被法、德、中、日学界看重,广松涉甚至认为赫斯对马克思的影响是“压倒性”①的。如何理解马克思与赫斯的关系?从他们共同的思想背景来看彼此的异同,应该是恰当的途径。斯宾诺莎哲学是马克思与赫斯共同的、也是最为重要的思想背景,“马克思与赫斯的差异似乎在于他们与斯宾诺莎之间不同的工作关系”②。但学界对此的研究是不太充分的。赫斯自称“斯宾诺莎弟子”,斯宾诺莎哲学才是赫斯哲学的根基,而科尔纽却把费希特与费尔巴哈视为赫斯思想的两块基石。③马克思在批判鲍威尔自我意识哲学而向斯宾诺莎回溯时,并非像有的学者所言离赫斯越来越远④,反而是越来越近了。 一、赫斯与斯宾诺莎 1837年赫斯匿名发表处女作《人类的圣史》,署名“斯宾诺莎的弟子”,并把斯宾诺莎视为继亚当和基督之后的第三位时代圣贤。⑤亚当、耶稣和斯宾诺莎分别代表了世界历史的“圣父”“圣子”和“圣灵”时代,“世界精神最初的大的时代是作为自然的精神的启示,第二个时代是作为内在的心情的启示,第三个时代是作为思辨的理性的启示而出现”⑥。亚当是“自然人”的古代原型,神圣精神刚刚从自然中摆脱出来,精神自由仅仅自在地体现于外,即表现为社会平等;耶稣是“神人”的中世纪原型,神圣精神在内心觉醒,精神自由自为地体现于内,但代价是否定了社会平等;斯宾诺莎是作为“人本身”的近代原型,神圣精神是自在自为的,是社会平等和精神自由的统一,即共产主义的实现。 在赫斯看来,共产主义是斯宾诺莎自由理念的实现。斯宾诺莎说,“凡是仅仅由自身本性的必然性而存在、其行为仅仅由它自身决定的东西叫做自由”⑦。自由就是自我决定,就是仅仅按照自己的本性生活,不受外物强迫地行动。赫斯对自由的理解明显源于斯宾诺莎,“只有不必强迫自己的本性,而是可以按照自己的本性去生活和活动,可以毫无阻碍地在行动中表现自己本质的人,才是自由的”⑧。自由是内在性的,自由的活动就是出于内在需要而进行的一切活动,就是免于一切外在强制。共产主义就是内在性自由的实现。共产主义社会实行“个人的所有”,与私有制相比,它“保证个人生存和活动所必需的占有”,是“根据人类本性和它的需要的法则”对社会财产进行的分配。⑨共产主义就是保证每个人都可以根据自己的特殊本性和内在需要去生活和行动的社会关系,它消除一切强制压抑的社会关系,使人最大程度地获得自由和自我实现。通过赫斯的解释,斯宾诺莎的自由概念具有了共产主义的内涵,“自由首要地寓于个人的行动之中……因此,社会主义被(赫斯)现实地锚定在了斯宾诺莎体系的伦理部分,尽管斯宾诺莎本人并未意识到这一点”⑩。 与共产主义社会相反,资产阶级社会到处都是对人的本性的强迫,到处都是奴役。什么是奴役?与自由相对立,奴役就是存在和行动出于外力迫使。斯宾诺莎说,“我把人在控制和克制情感上的软弱无力称为奴役”(11)。情感产生于外物对身体的刺激,人受情感的支配实际上是受外物的控制,行为不再仅仅出于自己的本性。赫斯按照斯宾诺莎对奴役的定义来理解资产阶级社会的异化。赫斯说,“在我们的社会里,几乎进行任何活动都不是出于我们人类本性的内心驱使,不是出于对劳动的向往和热爱,而是出于外力的驱使,照例是迫于贫困或是为了金钱”(12)。在资产阶级社会中,财产是私有的,人要想生存就必须将自己的劳动转化为货币,在商品交换的过程中获得生活资料。资产阶级社会取消了人与人之间的直接交往,取而代之的是以货币为中介的间接交往;人们只能通过货币联合起来,人的协作和联合建立在外物(商品、货币和资本)的基础之上。在表面上看,资产阶级社会有着最普遍的自由——自由买卖、自由竞争,但“在最普遍的自由的假象下面是最普遍的奴役”(13)。因为在资产阶级社会中,劳动并非出于自己的本性,劳动不是自由自愿的活动,而是受贫困所迫,或言为了追求货币。如果人不能出卖自己的生命活动,不能换来货币,在以货币为中介的社会中,他就得不到生活资料,因此人不得不受到货币的支配。人的存在和行动不再仅仅出于自己的本性,而是由外物(商品、货币和资本)迫使,行为失去自主权,而受到命运即外物必然性规律的宰割。人的“金钱化”“商品化”就是一种“物化”,人只有转变为物(商品、货币和资本)才能生存,因此人的生存就只能按照物的规则来进行了,“从最自然的爱情即两性的交往,直到整个知识界的思想交流,没有金钱就寸步难行”(14),人的世界变成了物的堆积,一切温情脉脉的关系都被打入利己主义的冰水之中,这是人受到外物奴役的表现。 如何从物役、物化走向自由?对于德国而言,就是要从思辨的哲学走向行动的哲学;对于法国而言,就是进行哲学的启蒙。德国哲学经历了从康德到黑格尔思辨哲学的洗礼,获得了精神内在的自由,但并未将这种精神自由外化为社会政治制度,因此德国还要受到封建王权的支配;相反,法国经历了大革命之后,在社会政治上实现了自由、平等,但由于没有经过哲学的启蒙,自由还没有内化为精神的自由,因此法国还要受到宗教和教会的奴役,“在法国,人们还没有获得精神的自由,这个反动就来自宗教和教会;在德国,人们忽视社会自由,这个反动就来自政治或国家”(15)。德国和法国的自由都是片面的,但自由却应该是唯一而完全的,社会自由和精神自由缺一不可,“在思考和行动,精神的自由和社会的自由之间,正如若欠缺他方那么这一方也不能具有充分的现实性”(16)。无论是教权还是王权,都是对自由的否定,保留其中之一都是对自由的否定。因此要想实现自由,就必须彻底否定教权和王权。自由就是人的本质,唯有实现自由,人才能从社会动物世界中彻底摆脱出来,“人的本质,即,人区别于动物的独特的东西,确实,在于没有任何外在强制的人的自由的活动”(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