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B089.1 依照马克思在1859年发表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中的经典表述,有一批马克思主义研究者将马克思的理论范式理解为“生产范式”,并据此来表述马克思哲学思想的实质。然而,第二国际理论家、西方马克思主义学者对此的不同理解,使“马克思的生产范式在解读和批判资本主义社会现实时是否仍具有有效性”这一问题成为20世纪后半叶马克思主义理论中重要的争论议题,也由此在马克思主义阵营中掀起了围绕“生产范式”而进行的“重建历史唯物主义”的思潮。其中,作为法兰克福学派旗手、当代最有影响力的哲学家之一的哈贝马斯与布达佩斯学派成员、东欧新马克思主义中极具原创性的代表人物马尔库什①,曾经就“生产范式”问题进行过一场公开的学术争论。从20世纪70、80年代开始,两人都致力于从马克思的哲学思想出发构建一种新的哲学理论,著名的“科尔丘拉夏令学园”又给两人提供了直接交流的契机。两人不仅熟悉对方的基本观点,而且均通晓黑格尔和马克思的哲学思想,从而就“生产范式”展开了激烈的讨论。随着东欧新马克思主义文献的译介,这场在国内曾经鲜为人知却极其重要的争论开始进入学界视野。这场争论不仅标志着双方理论旨趣和走向的分野,而且对于深入思考和理解马克思哲学思想的实质、理解20世纪马克思主义的分化和演进格局,亦具有十分重要的理论意义。本文试图借助该争论的分析框架,澄清马克思生产范式的理论效力与边界,并对进一步阐明马克思思想中范式性的框架提出思考的路径。 一、马克思的生产范式及其理论视域 20世纪60年代,托马斯·库恩在《科学革命的结构》一书中提出了“范式”概念,在人文社会科学中,用以表示某种理论标示性的概念、范畴或分析方法等。此后不久,在库恩“范式”的意义上,哈贝马斯在相关著述中对马克思的思想实质进行了界定。1967年,哈贝马斯在《劳动和相互作用——评黑格尔耶拿时期的〈精神哲学〉》一文中指出,马克思在社会实践的标题下将相互作用都理解为劳动和生产,因此在马克思那里,生产这种工具性活动“成了一切范畴产生的范式;一切都溶化在生产的自我活动中”(哈贝马斯,1999年a,第33页)。由此,生产被马克思赋予了一种广泛的意义,成为一切社会活动和马克思所使用的概念框架的起点。哈贝马斯对马克思理论范式的界定得到了广泛认可。20世纪80年代,布达佩斯学派的马尔库什和赫勒率先将“生产范式”(paradigm of production)作为专门术语用来表述马克思理论的内涵。(cf.Heller,pp.71-79;Márkus)此后,人们广泛使用生产范式来理解与阐释马克思哲学思想的实质。虽然表述方式略有差别,如哈贝马斯和马尔库什等将之称为“生产范式”,鲍德里亚称为“生产之镜”、“生产图式”,德勒兹称为“生产逻辑”等,此外还有生产主义、生产理论等提法,但是其中的共识性理解是明显的:马克思和恩格斯以生产为视角和基础理解历史、观察社会,以“生产”概念为核心组成了一个完整的范畴体系,同时具有认识论和方法论的解释功能。 正如吉登斯在《历史唯物主义的当代批判:权力、财产与国家》中所说的,“根据《〈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所勾勒的轮廓,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辩证关系在马克思的‘唯物主义历史观’中扮演了基本的角色……作为一般性理论观点,马克思试图把生产置于社会生活的所有其他因素之上。”(吉登斯,第89页)生产范式能够更优越地表现出马克思哲学思想的连续性和一致性,并贯穿马克思早晚期的著述之中。早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就已经认识到,“宗教、家庭、国家、法、道德、科学、艺术等等,都不过是生产的一些特殊的方式,并且受生产的普遍规律的支配”。(《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186页)这就揭示了生产与其他社会意识形式之间的关系,生产概念已经具有解释的优先性,其中就蕴含着生产范式的萌芽。在《神圣家族》中,生产范式已见端倪,马克思和恩格斯在批判鲍威尔等人的自我意识哲学时指出:“正像批判的批判把思维和感觉、灵魂和肉体、自身和世界分开一样,它也把历史同自然科学和工业分开,认为历史的诞生地不是地上的粗糙的物质生产,而是天上的迷蒙的云兴雾聚之处。”(同上,第350-351页)因而,“生产”就成为马克思考察历史发展的实证性起点。马克思和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将生产范式系统化,他们指出,理解历史就必须从现实生产出发,“因此第一个历史活动就是生产满足这些需要的资料,即生产物质生活本身,而且,这是人们从几千年前直到今天单是为了维持生活就必须每日每时从事的历史活动,是一切历史的基本条件”。(同上,第531页)尤其是,他们将历史冲突的根源理解为“生产力和交往形式的矛盾”,由此奠定了生产范式的基本理论结构,唯物史观的哲学视域基本形成。 生产范式一经形成就成为马克思后期经济学研究和政治经济学批判所使用的深层次的方法论。马克思在《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的“导言”中明确指出,生产总是在一定社会发展阶段上的生产,生产的出发点当然是个人,然而在哲学层面或者在历史观的意义上,并非要将历史各个阶段上的生产一一加以研究,也并非要专门研究资本主义生产,而是要揭示出各个时代生产的一种共同规定,或称为合理地抽象出的“生产一般”,这就是马克思后期经济学研究中运用生产范式的证明。马克思指出:“对生产一般适用的种种规定所以要抽出来,也正是为了不致因为有了统一(主体是人,客体是自然,这总是一样的,这里已经出现了统一)而忘记本质的差别。那些证明现存社会关系永存与和谐的现代经济学家的全部智慧,就在于忘记这种差别。”(《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第9页)马克思后来写作的《资本论》也多次重复了这个观点,并进一步在经济学语境中细致解析了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辩证法。由此,用生产范式来概括和标示马克思的研究模式是具有合理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