辩证法作为一种方法,在历史上生成的路径、表述的方式都不尽相同。同样是辩证法,在黑格尔和马克思那里,其存在形式和表现形态就大相径庭。马克思敏锐地意识到辩证法有一个存在形态问题,在《资本论》第1卷1873年第2版《跋》中,明确地指出,黑格尔的唯心辩证法笼罩在“神秘形式”中,而真正科学的唯物辩证法则处于“合理形态”之下。“神秘形式”与“合理形态”是黑格尔的辩证法与马克思的辩证法之根本区别,集中地体现了辩证法的精神实质和真实意义。 黑格尔作为辩证法之集大成者,以神秘的外壳包裹了辩证法的合理内核,这也给辩证法这一古老的认识工具平添了几分不易把握的神秘性质。时至今日,辩证法的精准化、通俗化、大众化仍然是马克思主义哲学中国化的深层课题。当此马克思诞辰200周年之际,学习马克思关于辩证法的合理形态的论述,对于我们深刻理解辩证法的实质和功用无疑具有重大意义。 一、辩证法合理形态的提出 一切有关辩证法的深层研究都不能不从黑格尔首先谈起,辩证法合理形态就是马克思针对黑格尔辩证法的神秘形式提出来的一个重大命题。 黑格尔是古往今来最权威的辩证法大家。他以敏锐的目光、丰富的学识批判性地汲取了人类认识史和方法论史的思想遗产,借鉴了当时自然科学和社会实践的深层积淀,对辩证法进行了开创性的总结和提升。马克思高度评价黑格尔辩证法的真实意义和革命性质,不止一次地肯定说,“辩证法的真正规律在黑格尔那里已经有了”①,他所概括的辩证法的三大规律和五大范畴是“一切辩证法的基本形式”②。但是,黑格尔辩证法的一切有价值的宝贵的遗产都披上了不可思议的神秘外衣,淹没在绝对精神自我演化的神秘海洋中。作为黑格尔辩证运动主体的绝对精神本身就是一个怪诞思维的神秘产物,它不知自己由何产生,是为何物,却在人类和自然界出现之前就以概念演进和外化的形式,生成了自然界和人类社会。概念的外化就是世界的生成,外化的历史就是自然史和社会史。不仅绝对精神是神秘莫测的,绝对精神演进的动力和行程也是不可追问的,绝对之为绝对就是因为带有理所当然的和不可追问的性质。 黑格尔辩证法附着在绝对精神及其外化之上,使它不可避免地带有一种神秘的性质,表现为马克思所说的“神秘形式”和“神秘外壳”。马克思认为,神秘形式是黑格尔辩证法与生俱来的根本特性,没有辩证法的精华和合理内核就不能称其为黑格尔辩证法;同样,没有神秘形式和神秘外壳也不能称其为黑格尔的辩证法,黑格尔辩证法就在于它是精华与糟粕、合理内核与神秘形式的结合物。所以,马克思在所有谈到黑格尔辩证法的场合,从不忘记指明它的神秘形式。1868年马克思在致路·库格曼的信中指出“黑格尔的辩证法是一切辩证法的基本形式”之后,紧接着就说“但是,只有在剥去它的神秘形式之后才是这样”③。同年在致约·狄慈根的信中指出黑格尔的辩证法“自然是具有神秘的形式。必须把它们从这种形式中解放出来”④。1873年,马克思在《资本论》第1卷第2版《跋》中更是明确指出:“辩证法在黑格尔手中神秘化了,但这决没有妨碍他第一个全面地有意识地叙述了辩证法的一般运动形式。”⑤ 黑格尔杜撰的神秘形式使辩证法蒙受了巨大的灾难,甚至走向反面,成为形而上学的牺牲品。本来,按照恩格斯的概括,黑格尔辩证法的真实意义和革命性质就“在于它彻底否定了关于人的思维和行动的一切结果具有最终性质的看法”⑥,提供了永不停息、永恒发展、永无止境的辩证的世界观。可是黑格尔的神秘形式规定,绝对精神尽管包含着永恒的真理,而且这种真理就体现在过程本身,但是黑格尔“还是觉得自己不得不给这个过程一个终点,因为他总得在某个地方结束他的体系”⑦。于是黑格尔哲学就成为人类认识上的顶峰,普鲁士国家就成为人类社会发展的终点。黑格尔拖着德国庸人的辫子,叫他根本抛弃终点的认识是不可能的,他的绝对精神及其外化也不能没完没了,必须设立一个终点,于是充满无限生机的辩证法最后又走向彻底的形而上学,这也就是黑格尔哲学由于神秘形式而酿成的方法和体系的矛盾。 黑格尔辩证法的神秘形式及其危害说明,必须还辩证法以本来面貌,成为常人都能理解的经验性的东西。这就要去掉绝对精神外化的神秘伎俩,把辩证法置于合理的形态上。马克思说,只有剥去辩证法的神秘性质,黑格尔的辩证法才是“一切辩证法的基本形式”,“而这恰好就是我的方法的特点”。⑧因此,要继承黑格尔辩证法的精华,领略马克思辩证法的风采,必须对黑格尔辩证法的现成形式动大手术,实施辩证法与神秘形式的剥离,而这就意味着摧毁黑格尔辩证法的神秘基础,揭穿绝对精神外化为世界的唯心主义把戏,这项工作实际上是把黑格尔头足倒置的辩证法重新倒过来。 黑格尔的辩证法彻头彻尾是唯心主义的,不仅辩证运动的主体是他思维杜撰出来的绝对精神,而且这个绝对精神还要外化出整个世界,绝对精神外化为世界的过程是从无到有到变和从质到量到度的正反合的辩证演化,正是在辩证演化过程中产生出整个世界,辩证法充当了世界诞生的催生婆。因此,在黑格尔那里,辩证法奠定了世界的基础。马克思认为辩证法作为思维方法和阐述方法是头脑中的东西,本来应该头朝上,现在却头朝下作为基础产生出自然和社会来,这就是黑格尔辩证法的头足倒置,是彻底颠倒了头足位置的唯心主义辩证法。 马克思在《资本论》第1卷第2版《跋》中对黑格尔辩证法的头足倒置进行了深刻的批判。他说:“我的辩证方法,从根本上来说,不仅和黑格尔的辨证方法不同,而且和它截然相反。在黑格尔看来,思维过程,即他称为观念而甚至把它转化为独立主体的思维过程,是现实事物的创造主,而现实事物只是思维过程的外部表现。”⑨马克思的这段话再一次地指明了,黑格尔把绝对精神外化的辩证过程看作是自然和社会的产生过程,辩证法作为头脑中的方法却生成了整个世界。所以马克思又说,辩证法在黑格尔那里“是倒立着的。为了发现神秘外壳中的合理内核,必须把它倒过来”⑩。所谓倒过来,就是马克思在致约·狄慈根的信中所说,必须把辩证法从黑格尔的神秘形式中“解放出来”,去掉黑格尔加诸辩证法头上的绝对精神及其外化的烦琐规定,恢复辩证法作为正确的思想方法的简单形态,如实地把辩证法看作是经过实践提炼出来的正确的、简约的、能够举一反三的思维方法。辩证法一旦恢复了本来的合理状态,立即就显示出无比的威力。马克思在《资本论》第1卷第2版《跋》中正式提出辩证法的合理形态问题,他说:“辩证法,在其神秘形式上,成了德国的时髦东西,因为它似乎使现存实物显得光彩。”(11)黑格尔在他的《逻辑学》中,把普鲁士国家赞为人类社会发展的顶峰,黑格尔的辩证法亦因此被奉为国家哲学而红极一时,如恩格斯在《费尔巴哈论》中所说:“正是在这个时期,黑格尔的观点自觉地或不自觉地大量渗入了各种科学,也渗透了通俗读物和日报,而普通的‘有教养的意识’就是通过这些读物和日报中汲取自己的思想材料的。”(12)在这种氛围中,黑格尔辩证法大行其道,德国的丑陋现实在黑格尔的光环中也显得光彩。但是,马克思认为:“辩证法,在其合理形态上,引起资产阶级及其夸夸其谈的代言人的恼怒和恐怖,因为辩证法在对现存事物的肯定理解中同时包含对现存事物的否定的理解。”(13)辩证法去掉神秘性,凸显的是其真实的否定性,一切反动派都会从中感到它们必然灭亡的未来。因此,只有去掉神秘性,把握辩证法的合理形态,才能恢复辩证法作为人类思维智慧的本来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