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世纪手抄本《阿什伯纳姆摩西五经》(Ashbumham Pentateuch)在一页纸上描绘了雅各与他的母亲骗取父亲以撒的祝福,之后雅各在前往舅舅家的路上梦见天梯的故事。①画幅分隔成一个个独立的界框,八个场景分别安置在这些界框之内。这一画幅是连续叙事的典型例子——尽管场景之间并非完全按照上-下、左-右秩序安排(图1)。“梦见天梯”成为整个故事的终端环节,在形式上并不起眼,但是对于中世纪基督教的诠释者和插图画家而言,这个情节有着不同于其他七个情节的非凡意义。
图1 《雅各的故事插图》,出自《阿什伯纳姆摩西五经》,7世纪,法国国家图书馆 雅各枕着石头入睡,②石头所在之处成为他指认梦中所示的“这地方”的参照,具有“场地识别”的价值。现实(石头)和梦中意象(天梯)形成的组合,使他断定这一处是神的殿,天堂之门——宗教意义上的中心得以确立。[1]219梦境的虚拟空间参与了雅各对现实空间的确认,梦中的符号成为理解现实的指导材料。“雅各之梦”的叙事所包含的两大元素——做梦者和所做的梦紧扣在一起,形成了自然(现实)与超自然(超现实)意象的连接。 早期基督教壁画已确立了“雅各之梦”的图式:一个枕着石头的入睡者,身旁一架高耸的梯子,梯上有若干天使上下往来(图2)。梦者与梦境属于不同的时间与空间,但在图画中,现实的梦者与超自然的梦境被进行并置。或者说,两者直接结合成了画面的现实,各自特性没有被区分(文艺复兴时期之后,少数作品把梦中景致描绘成朦胧闪烁的飘渺景象,如同烟雾一般萦绕在的梦者周围)。采用这样的方法会具有怎样的效果,又将造成多大的混乱,这是画家需要认真考虑的问题。中国的叙事画家在处理梦者与梦境时,乐于采用插入“气泡图像”的方法,《乘象入胎》即是例子。《因果经》的叙述表明,“乘象入胎”的事件与梦境相关。③在摩耶夫人眠寤的现实环境中,上方的“乘象之相”的浮现是一个插入的母题,眠寤与梦境被有效的区分开来(图3)。但5世纪到19世纪的“雅各之梦”图画几乎都采用的是梦境萦绕梦者的图式,而非“气泡”方法。雅各的梦中意象并不复杂(天梯和天使),且适合用绘画的方式展示,外加这一故事在宗教中的重要性,“雅各之梦”作为绘画题材较为流行,且图式相对固定(图4)。
图2 《雅各之梦》,壁画,5世纪,维亚·拉廷纳地下墓室(Catacomb Via Latina)
图3 《乘象入胎》,绢本彩绘,唐代,大不列颠博物馆
图4 《雅各之梦》,手抄本插图,出自Cotton Claudius B IV folio-43v,11-12世纪 《圣经》中的许多重要启示是在梦中发生的,梦者及其梦境多种多样。乔托是对梦的图式进行推广运用的早期画家,④在其部分作品中,甚至还引入了梦境之外的其他人物,这些人对主人公的梦中体验一无所知。这是一种新发明的视觉修辞,它后来在弗兰西斯卡的《君士坦丁之梦》中被发挥到极致——沉睡的人感知到了天使之光,而睁眼的侍卫却无丝毫察觉。沉睡可理解为现实的“暂停”,非现实的世界在这一节点上迅速展开。守卫墓地的士兵在沉睡时耶稣复活而去;耶稣在客西马尼园祷告时,门徒们也进入了梦乡。 沉睡为梦的诞生做好了准备。画家要叙述梦境,就要处理主人公的沉睡姿态。在古典异教题材中,沉睡是一个让画家颇有好感的精致母题。狄奥尼索斯(巴库斯)发现阿里阿德涅的时候,这位女子是个睡美人,酒神对她一见钟情。16世纪,威尼斯画家们对沉睡的裸女情有独钟,乔尔乔尼的《沉睡的维纳斯》(图5)、提香的《朱庇特与安提俄珀》(Jupiter and Antiope)等许多作品,都让睡美人控制着作品的中心。这些沉睡形象与她周围的世界的关系,在“梦之图式”的“搀和”之下一下子模糊起来。《沉睡的维纳斯》中,婉约舒缓的古典风景是不是沉睡的维纳斯的梦?从绘画技术的角度讲,梦可以将梦者和梦境结合、将睡眠者的卧榻(室内)与梦里的旷野(室外的空间)结合;从艺术策略上讲,梦之虚幻可以让主题偏离现实回归精神至上的理想,这保证了绘画主题在道德上的安全感,否则,《沉睡的维纳斯》的观众们就会不停的追问,“为什么一个裸体女子睡在旷野里?”也许是因为马奈在创作《奥林匹亚》时放弃了“梦”的暗示,导致这幅画被推到“现实”的舞台上而受到抨击。《朱庇特与安提俄珀》是关于“萨梯与美女”的情色题材(图6),安提俄珀的沉睡让朱庇特有机可乘。阿特米西亚·真蒂莱斯基(Artemisia Gentileschi,约1593-1653)早期作品中的丹娜依被宙斯(化为金雨)诱惑,似乎也只是经历了一场梦(图7)。暗夜、睡美人、星星一般的金色雨点等要素共同营造着一个私密的梦境。如果将这幅画与弗朗西斯卡·德·雷扎(Franciscus de Retza)的著作《Defensorium Inviolatae Virginitatis Mariae》(1490年)中的插图加以对照就能体会到这一点(图8)。后者描绘的是白昼、清醒的女人和阳光,以公共化的图式处理丹娜依的故事。“沉睡”化为睡美人的优雅形式,不断激发观者的古典理想,也作为梦境的暗示元素为场景增添朦胧意味。画家把情色伪装成梦境,为主题安置了道德安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