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号延异与图像缺失:明代山水画中的寻道者意象与艺术主流的终结

作 者:
段炼 

作者简介:
段炼,文学博士,美术学博士,曾任教于四川大学与纽约州立大学等校,现执教于加拿大康科迪亚大学(蒙特利尔),中文项目负责人,主要从事中国文学与艺术史研究,通讯地址:加拿大蒙特利尔市康科迪亚大学文理学院,FB1030-9,CMLL,SGW,Concordia University,Montreal,Quebec,Canada,电子邮箱:lianduanxh@yahoo.com。

原文出处:
文艺理论研究

内容提要:

有明一代山水画发展的主流,经历了一个由外向内的转变,前期画家寻道于自然,后期画家转而寻道于内心。本文通过图像研究而旨在阐述:明代山水画主流的转向,实为对前代山水画发展主流的重复,而重复的终点则是明末山水画中点景小人的缺席,这标志了主流的终结。这一探讨从德里达关于意指延异的概念出发,借鉴解构主义的双重阅读,来分析明代山水画中寻道者的意象及其在符号系统中作为意指中心的功能。本文结论是,当文人山水画发展到明末,寻道者意象的缺失,使中国山水画的意指系统被解构,艺术史的主流遂于明末消散。


期刊代号:J7
分类名称:造型艺术
复印期号:2018 年 05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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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研究明代山水画,讨论其主流由外向内的转向,聚焦于点景小人的意象,将其确认为寻道者,并辨明为艺术家寻道的化身。为了探讨寻道者意象的意义和价值,本文借鉴德里达的解构主义理论,尤其是关于“延异”(differance)的概念。用德里达的术语说,寻道者意象的意指过程,一方面被其伪装图像所延异,例如旅人、渔父、观想者的图像;另一方面,明末山水画中点景小人的缺席,又揭示了中国艺术史之主流的去中心化趋势,以及主流的终结。

      然而问题是,何为主流?明代的确是主流终结的时代吗?本文的研究不仅在于探索答案,而且更在于指出:艺术史之主流被“去中心化”的原因,与佛道两家的空无思想相关,而新儒家的“心性”哲学,则在明末给这一中心的重建提供了可能。于是,中国艺术史的发展在此际不仅转向,更因主流的消散而重新洗牌,为下一个时代的来临做了准备。

      需要说明的是,德里达自创的differance一语及相关的defer一语,本文根据话语情境而采用汉译“延异”,为免混淆,弃用“分延”和“差延”的汉译。再者,作为山水画的图像研究,本文关键词“图像”在不同的行文中还换用“形象”与“意象”二语。图像既指整幅画面的视觉呈现,也指画中个别的具体描绘;形象是个别的具体的,而意象则强调其在整体语境中的存在。

      一、主流,寻道者意象与德里达的“延异”概念

      本文所谓“主流”,指艺术史发展的主导方向,由重要的画派和主要艺术家及其作品来呈现。这一术语的使用,并不是要否认边缘艺术及其艺术家。事实上,主流与非主流的互动,正好是明代艺术之复杂性的一个重要方面,说明了文化大方向的转变。早在两宋时期,山水画的主流是院画,即宫廷艺术,但是到了元代,这主流一变而为文人画。随后,虽然院画重新主导了明初山水画,但一些院画家却渐渐转向文人画,例如浙派主帅戴进(1388年-1462年)及其追随者们。虽然明初的转向并不彻底,但主流的方向却因此而生变。有艺术史学者将这一变化归诸艺术趣味的变化,一方面,这是因为明代皇家画院所招的画家中,多有文人画家的艺术倾向,他们将文人品味带入了院画。另一方面,明代画院并不苛求某种特定的画风,画院更无官方钦定的艺术风格(赵晶314)。

      在明代市场经济的原始萌芽时期,艺术生态之复杂性还表现为一些名家也为稻粱谋,绘制迎合市场品味的作品。例如,明代中期的艺术主流以吴派为代表,但在吴派四大家中却至少有两位算不得严格意义上的文人画家,因为他们的作品商业味过重。即便是吴派的领头画家沈周(1427年-1509年),虽为中国艺术史上的文人画大师,但也时有应市之作。今日有学者根据史实研究指出,明代文人画与职业画工的作品并无清晰界线,虽然前者应与市场无关,后者却专为市场而作,两者互渗。究其原因,这位学者提出了两点,一是艺术市场对文人画有需求,二是画家也对经济收益有需求(郑文99)。

      面对此种复杂性,本文聚焦于明代艺术主流,探讨艺术家在山水画的寻道过程中,由外向内的转向。若说南宋之前的早期艺术家们,在绘画中主要再现外部世界,以问道于自然为主流,那么南宋及其之后的艺术家们便问道于内心,他们通过描绘山水来表述自己的个人情感和思想,所谓借景抒情和托物言志便是。在元代,艺术主流更关注个人的内心世界,画家们以不同方式而专注于个人化的小天地,于山水画中营造出自己的隐逸世界。到了明代,山水画的主流似乎应该顺水推舟,文人画家应该更进一步纠结于自己内心深处的隐蔽之所,在那里品味道的义理。然而,中国艺术史的发展并无这样的应该之说,并未遵循线性发展的逻辑,山水画并未如此这般向前推进。笔者在艺术史研究中发现,明代山水画的主流是在明初折身返回,回到南宋之前的问道于自然,然后重复了由外向内的转向,在明代中期问道于内心,并在明末抵达内心深处,以至于放弃了对寻道者之外在形象的描绘。这就是说,明初的浙派绘画主要是再现自然山水,然后渐渐向内转,到明代中期的吴派绘画,则表现内心世界,问道于自我内心,而到了明末的松江派,文人画家们直抵内心最深处,不再描绘外在的人物形象,山水主流至此消解。

      如果艺术史真有所谓“目的论”的发展线索,那么为什么明代山水画没有承续前代绘画而接着发展下去?如果历史的发展并无目的,那么为什么明代山水画会重复前代的主流?无论答案是什么,我在艺术史研究中观察到的是由外向内转的主流,此主流发展到明末而消散。这一观察所见的重复,先出现于元末,其时,倪瓒的山水画中点景小人缺席,预示了山水主流的消散。然后历史重复自身,在明末画家董其昌的山水中,点景小人再次缺席。尽管在元明两代其他画家的作品中,也有人物缺席的情况,但属偶然,而倪董两位分别是各自时代最重要的艺术家,具有代表性,其山水画中人物图像的缺席,并非偶然,反倒是着意为之。山水画中缺席的人物扮演着零符号或空符号的角色,其所指是文心之道的空无观念,恰如佛道哲学所言,世间万物皆源于空无,也归于空无。

      就艺术传统来说,中国山水画中总是绘有点景小人。存世至今的最早山水画《游春图》,绘制于公元六世纪的隋代,画中点缀着各样人物:或立于水岸,或漫步山间小道,或骑马于林间,或赏乐于舟中。当艺术史发展到唐五代时期,山水画中的点景小人渐趋理想化,多被描绘为旅人、渔夫、观想者,或诸如此类,李思训、李昭道、董源的作品便是例证。到了北宋时期,画中人物的描绘出现程式化倾向,范宽、郭熙山水中的点景小人,皆似依据某种模式绘出。南宋渡江,其横式山水中更是渔夫隐现,而在元代山水画中,异族统治下南方文人的生活情态若隐若现,孤寂的点景小人多为独步沉思者,而凡有山水处,皆有独行客,山水中点景小人的程式化处理,终于演变为绘画陈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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