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系”亚文化的动向、样态与社会观照

作 者:

作者简介:
蒋建国,华南理工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广州 510006;李颖,暨南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硕士研究生。广州 510632

原文出处:
探索与争鸣

内容提要:

“佛系”一词近来频繁出现于各媒介平台中,受到舆论广泛关注。“佛系”亚文化具有三大新趋向——弱风格化,身份模糊,以及以话语创造、意义争夺为核心的温和式反抗。佛系话语也折射出青年人的社会心态与价值认同。社会压力、媒体营造的焦虑环境以及预设的命运影响青年人的“佛系”情绪。不可否认,主张一切随缘的“佛系心态”能舒缓一些青年的现实压力,但也需要警惕青年网民的原子化孤独、自我矮化、虚无主义以及懒人心态等问题。


期刊代号:D421
分类名称:青少年导刊
复印期号:2018 年 10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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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7年12月11日,知名文化类微信公众号“新世相”发布题为《第一批90后已经出家了》的文章,引爆上百万浏览量。文章开篇直指“手里的保温杯水温未凉,办公室的90后已经找到人生新方向:他们宣布成佛了”。宣称青年一代,特别是刚踏入社会的90后,生活方式是“凡事怎么都行、做事不大走心、看淡一切”[1]。此文一出便在朋友圈、微信群聊等社交媒体及网站上迅速流传,文中所提的“佛系”一词也成了年度现象级传播热词,微信搜索热度高达3000万指数。“佛系”的推崇与狂欢,无疑成为2017年年末值得关注与思考的青年亚文化现象。

       “佛系”新潮与青年亚文化的新趋向

       众所周知,英国伯明翰学派关于青年亚文化的分析沿袭“边缘群体风格化—风格化强烈抵抗主流—主流收编”的研究范式,始终逃离不了“抵抗”“风格”“协商”“收编”等理论研究关键词。[2]但随着互联网普及,尤其是社交工具的发展,全球化取代地域性,多元文化取代一元文化,青年亚文化出现“新族群”“新文化场景”等现象。[3]新近出现的“佛系”文化新特征无法在传统青年亚文化研究框架下进行全面阐释。相比于以往青年亚文化体现出的强风格区隔与集体狂欢符号、基于趣缘形成的关系集群、强集体性反抗等特征,新兴亚文化随着青年网民心态变化而逐渐形成新趋向——弱风格化、易变的身份认同以及以话语创造、以意义争夺为核心的温和式反抗。

       美国学者费斯克对“风格”定义是“文化认同与社会定位得以协商与表达的方法手段”[4]。风格是青年亚文化的图腾,是群体内具有强大吸引力的符号,也是集体认同的象征意义所在。传统亚文化有明显且易于区隔的集体符号作为形成共识性“我群”的认知标识。如剃成鸡冠头、染红发的朋克文化;热衷大金链子、鸭舌帽、哈墨镜的嘻哈文化;热爱白色帆布鞋、LOMO相机的小清新文化;热衷讨论男同性恋情感故事的耽美文化等。相比之下,一些互联网场景下产生的新兴青年亚文化却出现了缺乏具象性集体风格化符号的现象。近年大热的互联网亚文化形态,更多是在渲染一些年轻人的共同情感体验。如“屌丝文化”着重展现网民调侃自身低贱社会地位的自嘲心态;“佛系”文化也并非以“佛”为集体狂欢符号进行仪式互动,而是一种强调网民个体“不要太过作为”的认知范式。

       正由于风格化的程度不同,亚文化狂欢背后的动因也有所变化。之前高度风格化的青年亚文化产生的狂欢,是认同该文化的群体进行社会互动与情感交流的结果。如表情包文化爱好者在社交过程中不断使用表情包“斗图”,通过符号互动达到情感体验的目的。而弱风格化的“佛系文化”,在失去可供群体膜拜的具象性符号的情况下,更多是以个体的情感状态作为“象征符号”。正如《境界》杂志之“90后佛系青年”专题的受访对象所言,“‘佛系’代表90后青年人对世界的一种态度,探索世界之后的态度,青年人想用这个来表达一种温和的心态”[5]。

       集体的风格化符号既是“我群”内部互动的标识,也是区隔“我群”与“他群”的重要内容。而在网络社交平台中,一旦“我群”失去了集体的风格化符号,意味着难以形成明显的群体区隔,进入“我群”的门槛大为降低,从而导致流动性群体身份认同产生易变性。个体进入“我群”更多基于自身可变的情感或情绪,而非群体信仰与团结使然。个体可以随时随地轻易改变身份认同,“我群”中个体间关系也变得更为疏离。由此组成的“我群”必然是强流动性的,网民可轻易加入或离开该文化群体。如不少口是心非的“佛系青年”,在工作劳累时会唉声叹气宣称自己是“佛系”,不愿再花力气关心杂事,但机会一来,或是工作压迫之下,“佛系青年”立马转变成“狼性青年”,投入“物竞天择”的职场竞争之中。

       “我群”与“他群”的分隔是形成个体内群偏好与群际差异的重要原因。传统青年亚文化会对“他群”产生强烈的敌意,通过不断冒犯、污名“他群”崇尚的集体符号实现抵抗。赫伯迪克认为无赖青年、摩登族和朋克通过亚文化群体特立独行的风格体现,以惊世骇俗的举止反抗他们视为他者的文化,“挑战了团体一致的原则,驳斥了共识的神话”[6]。比如杀马特文化,参与者用蓬松爆炸的发型、吸引人眼球的着衣风格展现自己独有的风格特征,并与日常生活相结合,以“我行我素”的行为抗议主流文化;嘻哈文化爱好者喜欢自诩“自己是地下音乐的灵魂”,鄙视其他主流音乐形态,创作出许多反社会主流价值的歌曲。相比之下,佛系亚文化的新抵抗模式表现得更为随意与温和。当风格弱化、易变的身份认同导致“我群”的凝聚度与团结性降低时,也必然会出现对“他群”敌意的弱化趋势。大卫·钱尼提出当前亚文化研究中核心的概念不再必要,任何权威的再现已经不可能存在。[7]反抗形式明显被削弱,更多集中体现为制造群体话语新词与争夺话语意义。“佛系”正是90后青年利用网络创造出的话语新词,在解构颠覆原有“佛”符号的基础上,由“我群”中的个体根据情感需求而进行意义编码。

       “佛”原是梵文音译,全称“佛陀”。《后汉书·明帝纪下》记载:“浮屠者,佛也。西域天竺有佛道焉。佛者,汉言觉,将悟群生也。”随着佛教兴盛与发展,“佛”的所指不断拓展,除了表达“有觉悟并普度众生的人”的意义外,还指代如涵盖理智、情感和能力都同时达到圆满境地的人格、供奉的佛像、佛经等多重意义。“佛性”一词在《佛教小词典》则指“佛陀本性”,在顿悟中发现人生的真理与智慧。[8]佛教思想讲究普度众生、慈悲为怀、缘起性空,最终能达到无常无我的境地。其思想延绵千年,形成特有的哲学体系,其中不乏含有“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相对入世的社会责任观;自我苦练修行,获得真知而告诫众生的公共情怀;“大彻大悟”的了然心境。90后青年意图争夺“佛”这一话语的意义,基于两大潜在条件——佛教边缘化与网络青年亚文化的崛起。一方面,佛教自印度传入中国几经立废,到现如今渐渐从主流空间中淡出,囿于佛寺与民间社会之中,与主流社会精英阶层逐渐拉开距离。主流社会缺乏对“佛”的意义阐述,势必会让公众不熟悉其话语的意指概念与精神内核。另一方面,青年网民是网络最活跃的群体,据2017年的《中国互联网络发展状况统计报告》显示,中国网民规模达7.51亿,其中10~39岁群体占据72.1%,20~29岁年龄段占比高达29.7%。[9]青年网民在网络空间中拥有相对话语权,能根据自身需求建构话语符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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