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近代上海作为中外利益共同体的意义

作 者:

作者简介:
熊月之,复旦大学特聘教授、上海社会科学院研究员(上海 200433)。

原文出处:
学术月刊

内容提要:

近代上海由于国际国内多种因素错综复杂的作用,意外地成为中外利益共同体。治外法权、租界存在、战时中立是这一共同体形成的政治前提,华洋混处、面积广阔是这一共同体存在的空间基础。这一共同体发轫于小刀会起义以后华洋混处局面的出现,定型于庚子事变以前,其突出影响表现为持续增强租界安全岛功能、强力保障上海枢纽港地位,以及超常的自我增强功能。其安全系数与生产要素集聚互为因果,其溢出效应惠及整个上海地区,对于各色有权、有财、有才的人,吸引力特大,包括政要、遗老、政客与众多文化人。这一共同体明显地呈现西强中弱、西主中辅特点,但中国在这个共同体中也获得巨大利益。上海能够成为中国多功能经济中心、民族资本主义大本营、历代政府主要财税来源地,上海能够吸纳那么多的人口,成为中国多种人才高地,成为中国多方面文化中心,都与这一共同体密不可分。


期刊代号:K3
分类名称:中国近代史
复印期号:2018 年 09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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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K2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439-8041(2018)06-0133-13

       近代上海由于国际国内多种因素错综复杂的作用,意外地成为中外利益共同体。由于租界的存在,欧美列强在这里有重要的经济利益、文化利益与政治利益,中国历代政府(从晚清、北洋政府到南京国民政府),在这里也有重要的经济、文化与政治利益。租界的控制者是欧美列强,但租界居民绝大多数是中国人。中外各种利益在这里相互补充、相互交叉、相互融合甚至相互依存。这使得近代上海城市不光在文化上不中不西、亦中亦西,中西哪一方面都不占优势①,而且在经济、社会方面也是如此。这种并非主观设计出来的中外利益共同体,对于近代上海城市的诸多方面,对于近代中外关系,乃至对于整个近代中国,都产生了意想不到的影响。

       一、中外利益共同体的形成

       近代上海成为中外利益共同体,关键在于治外法权与租界的存在,在于租界由华洋分处变为华洋混处。

       1845年英租界设立时,中英两方面的设计与遵循的原则,都是华洋分处。还在1842年10月,英国全权代表璞鼎查偕未来上海领事巴富尔从南京来到上海,考察未来居留地的位置,所选地方便是与县城隔开一段距离的外滩一带。1843年上海开埠以后,英商所租土地,都集中在那一带。1845年英国领事巴富尔与上海道台宫慕久所议定的《上海土地章程》,对于华洋分处有明确规定。章程第十五条规定,租地范围内华民不得自相议租,亦不得再行建房招租华商。第十六条规定,华人可以到英人租地公建市房中进行买卖交易,但不能租房。为了防止外国商人单户租地面积太大,致使租界范围太大,章程特别规定,日后英商租地,每家不得超过十亩,免致先到者地方宽大,后来者地方窄小,如租定后,并不建造可以居住、贮货房屋者,即系违背条约,应由地方官会同管事官查明,将其地基拨给别家租赁。②这些规定具有明显的隔离外商、限制外商的意图③。事实上,华洋分处的原则在租界初期是得到切实遵守的,英、美、法三租界都在县城北面,且面积均不大。

       上海租界华洋分处性质发生重大变化,关节点为小刀会起义。1853年9月至1855年2月,上海发生小刀会起义,县城被小刀会占领,大批华人涌入租界。至1854年初,租界已有华人两万多人。对此,英国领事、租界当局都持反对态度,因为这违反了当初中外关于居留地的相关条款,而且难民乱搭棚屋,对市政管理、城市卫生,都造成很大麻烦。但是,外国商人欢迎这样的局面,因为大量难民涌入租界,其中的富人带来了可观的资金,穷人带来了廉价劳动力,这么一来,商业繁荣了,房地产业便大有可为。英租界实行的是富人自治制度,租界重大事项,均由租地人会议决定,并不是英国领事独断。租界外国商人从自身利益出发,赞成华人入住。于是,先前的华洋分居一变而为华洋杂居。1854年7月11日,英、美、法三国驻沪领事召开租界租地人大会,通过了《上海英美法租界地皮章程》,删除了此前土地章程中有关华洋分处的条款,认可了华洋混处的事实,并决定设立工部局以管理市政,设置巡捕以维持治安。

       从法律层面上说,1854年这次土地章程的修订是不合法的。因为,1845年的《上海土地章程》规定,今后关于章程条款的修改,应由英国管事官与上海地方官“会同酌定”④,而这次章程的修改,却是由外国领事单方面草拟、在租界租地人会议上通过,然后才移文上海道台核明办理的,并没有经过中西会商的程序。但是,当时上海地方政府,事实上已经瘫痪,上海道台吴健彰先是被小刀会起义军拘捕,后被释放,此刻正忙于镇压小刀会起义,忙于通过海关收税,为清政府镇压太平军提供经费效力,对于修订后土地章程除了照办,别无选择。

       华洋混处与华洋分处,一字之差,但是就租界影响而言,则有天壤之别。混处,使得华洋各种利益具体而微地混杂、夹缠、融合在一起,难分难解,势必促成中外利益共同体的形成,而分处则不然。近代中国有26个租界,有些是华洋分处,如广州沙面租界设在珠江中的一个半岛上,与外界区隔得很清楚,禁止华人居住;九江英租界则在四周修筑了高高的围墙,设四座大栅门,朝启夜闭,禁止界外华人往来。这两个租界在近代中国所产生的影响,就远不能与上海租界相提并论。

       小刀会起义期间,还发生了一件对租界发展影响深远的事件,即中国军队被禁止通过或驻扎租界。1854年4月4日,英美驻沪海军,会同租界内主要由商人组成的义勇军,为了阻止前来镇压小刀会的清军借道和驻扎租界,与清军在泥城浜一带发生了一场规模很小、时间很短的战斗。清军惨败,死50余人,英美联队死5人,伤13人。⑤这就是所谓的“泥滩之战”。英美联队对于清军的战斗,得到了小刀会的配合。正值清军与英美联队战斗时,城里的小刀会将士冲出西门,凭借一个个人工掩体,向清兵营垒进攻。清军不得不分兵抗击。英美联队乘机加强攻势,猛烈炮击。清军腹背受敌,纷纷逃窜,遂致惨败。一位在场的美国人认为,“在我个人看来,叛军的意外合作,对清军发动了殊死进攻,多亏于此,我们才轻易得胜;如果没有他们,我们的结局将会是一场灾难。”⑥这次战斗带来的一个重要结果,便是自此以后,中国军队被禁止进入租界,军人不能持械进入租界,中国警察也不能进入租界执行公务。于是,中国在租界的防务权、警务权都被剥夺了。

       华洋混处局面的出现,工部局、巡捕房的设立,中国军队被禁止通过或驻扎租界,加上稍后出现的会审公廨,这几个因素结合在一起,使得租界成为中国政权难以管辖的“国中之国”。

       上海作为中外利益共同体第一次凸显在世人面前,是太平军进攻上海期间,上海中外力量联手抵抗太平军。1860年6月至1862年6月,太平军在攻克苏州、杭州等江浙重要城市以后,先后三次进攻上海,均被击退。租界自1854年实行华洋杂处以后,华人便成为租界居民主体,华人绅商在租界人数日多,利益日大。至于租界的洋商,其商业伙伴本来就多为华商,彼此有许多共同利益。租界西人与华界亦有多方面联系,单传教士在华界所设的教堂便有多座。基于在上海城市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共同利益,外国殖民主义者与华人官僚绅商结成了反对太平军的联盟。1862年1月,他们联合成立中外会防局,正式结成联盟,共同对付太平军,英法等国驻沪领事、驻沪军队司令,上海道台吴煦,著名绅商应宝时、吴云、潘曾玮、顾文彬等均参与其事,乃至合署议事。会防范围包括租界与上海城厢内外,其中法租界、上海县城和董家渡地区,由法军防守;英租界及县城北门及附近城墙,由英军防守;英法租界治安,由租界内各自义勇队和巡捕维持;城内治安由上海道台负责。美国冒险家华尔组织的镇压太平军的洋枪队,是外国出人、出武器,上海官绅出钱。正是在中外力量联手抗击下,太平军进攻上海才最终遭致失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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