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B50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9-8860(2018)02-0024-08
一、引言
对马克思与现象学的关系,海德格尔的如下说法广为流传:“因为马克思在体会到异化的时候深入到了历史的本质性的一度中去了,所以马克思主义关于历史的观点比其余的历史学优越。但因为胡塞尔没有,据我看来萨特也没有在存在中认识到历史事物的本质性,所以现象学没有、存在主义也没有达到这样的一度中,在此一度中才有可能有资格和马克思主义交谈。”[1](P383)
乍一看的确如此,马克思主义和胡塞尔现象学之间存在巨大的差异:前者以政治经济学批判著称于世,后者以重塑思与存在的关联为目标;前者要求彻底消除形而上学,后者致力于积极地予以重建;前者激烈地批判资本主义,要求建立全新的世界,而后者追根溯源,尝试严肃地重塑西方文明。①
但是,如果把思考的起点置于后一德国古典哲学的理论背景上,我们将看到完全不同的另一种景象。简单地说,作为马克思和现象学的重要的“理论前提”,费尔巴哈和尼采对德国古典哲学的批判共享了一个相同的理论逻辑:存在和意义的根据不应该是柏拉图式——其实质是一种被误解的柏拉图主义——的身处彼岸的理念,而应该是某种切身被给予的绝对存在,费尔巴哈将之视为人本己的感性活动,而尼采则寄希望于超人在权力意志中的出场。
正是借助于费尔巴哈基于感性人的存在对理念论的主谓颠倒,马克思从人本主义角度提出了他著名的异化批判。随后,在他对政治经济学批判性的研究中,基于对黑格尔的重新发现,马克思将人的活动重新置于历史过程之中。在他看来,只有在现实的社会生产和再生产中,我们才能真正理解一切存在和意义的起源。据此,从对抽象理念的批判到感性原则的确立,再到对奠基性的社会存在论的建立,马克思彻底革新了西方哲学。
现象学运动本质上是对尼采所揭示的虚无主义的克服。对现象学来说,理念与经验、此岸与彼岸的实在的分离是伪造的,因而并不意味着理念论本身的彻底失败。世界的分离不是实在意义上的,而是超越论的,绝对存在的自身运动不是不可知的,它体现为超越论还原所揭示的被思的存在的自身构造,存在与意义的根据就在于这种绝对构造。就此而言,超越论现象学同样也致力于一种全新的绝对存在的内在构造,它在思考的起点上共享了马克思源自费尔巴哈的哲学酵素。②
据此,至少在与传统哲学的关系上,马克思与胡塞尔之间“对立”更多的是假象,作为古典时代及其哲学的继承者,他们背负了共同的思的使命和任务,即寻找新的绝对存在,并在此基础上重建现实性。但是,人们完全可以提出如下问题:即便分享了共同的哲学动机,这仍不足以表明他们之间具有共通性,因为马克思揭示的是社会存在的一般规律,而胡塞尔讨论的则是思的绝对存在,他们的亲缘性何在?
为了更清晰内在地揭示他们之间的理论关系,本文将探讨如下问题:首先,在澄清思与绝对存在的内涵的基础上,尝试揭示作为超越论构造之本质的事象化(Versachlichung)的内在形式及其对西方哲学经典问题的重塑;随后,通过对比马克思和胡塞尔在事象化问题上的相关思考,指明现象学与拜物教理论的异同,以此表明现象学作为20世纪西方哲学之开端的价值和意义;最后,围绕胡塞尔的内在于思的善的目的论与马克思对社会存在的内在批判,深入探讨这两种思想形态在什么意义上可以相互激发。
二、超越论的思与存在论的重建
人们一般把胡塞尔现象学称作意识哲学,胡塞尔本人也认同这种说法。但“意识哲学”可以得到多种解释,比如基于“意识是大脑的功能”这一说法,人们可以把意识理解为特殊意义上的某种物理行为;着眼于描述心理学,人们也可以将意识理解为奥古斯丁将思表象化以来一般所认同的表象行为。毫无疑问,这些理解都有其深刻的理论意义,但在笔者看来,它们从根本上说都与超越论现象学所重塑的思无关。
思的哲学源自巴门尼德与柏拉图。巴门尼德首次揭示了思(noein)与存在的相关性:被思的就是存在。这一思路随后在柏拉图那里得到了深化:他将存在视作理念(eidos),视作思的直接对象,具体地说,在灵魂向上的超越中,存在和所思在思想中被指明,而本原则在理性中显现自身,最后在最高的思即智性中,善的存在获得最终的洞见,[2](PP317-318、P350)因而,思内在地具有了超越的能力。柏拉图将这种超越的过程,即从理念到更高的理念的上升过程称为辩证法。
胡塞尔的工作与这种思的哲学相关。通过描述心理学和超越论现象学的研究,他分别完成了对心理主义和近代观念论的批判性的超越:前者的问题在于以实在的心理图像替代了观念对象在认识论上的权能,而后者的困境则源自于对现成的经验被给予性的过度坚守。因此我们必须解决感性内涵的被给予性问题:[3](P244)它何以能就其自身承载时空的先天形式,并最终成为绝对意识的图像或心像?认识论不能建立在作为理念之摹本的图像上,它必须进入纯粹的理念的存在,成为一种绝对的知,对现象学来说,这意味着我们必须揭示一种新的绝对的先天体验。
超越论现象学的决定性的步骤,是现象学还原最早出现在胡塞尔的内时间意识研究中,这里的关键在于理解回忆的内在悖谬性:它自身必须建立在一种在存在上完全异于自身的形式关联,即滞留的综合之上。[4](PP383-384)这一问题方向并不是胡塞尔首先发现的,实际上早在美诺悖论中,柏拉图就已经赋予了回忆以揭示理念存在的功能,而普罗提诺和奥古斯丁也同样将回忆视作了进入神圣世界的最重要的甚至是唯一的通道,因为它是原型和摹本之间的最重要的中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