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K252;F12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7326(2018)05-0122-16 进入19世纪70年代,生丝外销的不振及其由此造成的国际收支的逆差,引起了中国朝野各界的震惊。一时间,人们怀着强烈的危机感,提出了形形色色振兴蚕丝生产、改善国际贸易的方案。从70年代中到80年代初,以《申报》为中心,发表了一系列反映各方面观点的文章,展开了如何振兴丝业、挽救国粹的讨论。在某种意义上这可以说是关于中国工业化问题的第一次大讨论,也是中国第一个近代工业——缫丝工业——在生丝生产和贸易的中心区破土而出的舆论准备,对于认识近代中国观念变革与工业化演进的关系具有重大意义,但迄今尚未进入研究者的视野。①本文拟以《申报》文章为中心,对这一讨论的缘起和演进进行系统的探讨,在此基础上尝试对其产生的影响及所具有的意义作进一步分析,以拓宽中国近代工业化问题的研究视野,增进对近代中国观念变革与工业化演进关系的认识。 一、危机意识的初步形成 相对于棉纺织工业的迅速发展来说,欧洲农业中的蚕桑事业和近代缫丝工业的发展则显得迟滞。由于农业中蚕桑事业的发展跟不上需要,能取得的原料茧有限,欧洲近代缫丝工业尽管从19世纪上半期开始起步,但是一直受到蚕桑业的制约而未能得到充分的发展,因而一直依赖从东方一些国家,特别是中国进口蚕丝原料。折合计算,鸦片战争前的1830-1837年间,中国每年从广州输出生丝9058担。②鸦片战争一结束,生丝的出口立刻就突破了这一限界,迅速窜升。1845年,生丝出口已达2万担之多。 19世纪五六十年代,被中国人称为“蚕瘟”的蚕体微粒子病在欧洲蔓延,摧毁了法国和意大利的蚕桑业的收成,使得两国的生丝生产遭受到致命的打击。1853年,法国生产了2100吨生丝,次年下降为1790吨,到1855年,跌到了600吨上下。蚕病蔓延之前,意大利生丝产量达到3500吨,到1863年下降为1607吨,1865年仅剩区区826吨,几乎下跌了75%。③蚕病也袭击了一直作为欧洲生丝来源之一的土耳其和叙利亚的蚕桑产区。 欧洲生丝需求的巨大亏空,导致了对新供应源的热烈追寻。在这种情况下,已经打开了国门的中国,长期受到压抑的生丝生产与出口能力迅速被唤醒,呈现出前所未有的发展势头。整个五六十年代,中国生丝出口量增价昂,到1868-1872年的五年间,年均生丝出口量已经跨过6万多担大关,价值2394万海关两。④生丝已经成为中国赖以维持贸易平衡的主要输出商品,时人对此有着清醒认识:“中国所产出洋诸货,可抵换泰西运来各货者,莫重于湖丝。计每年所出,不下二千万银之数。观此,则丝业岂非大项重利所关系,亦非细故也!故湖丝一业,万不可不细加讲求,查近考远,究微推广。”⑤ 然而,进入70年代后,中国出口生丝价格不再一路上扬,而开始大幅下跌。从1873年的每担500海关两,跌到1874年的300海关两,1875年的285海关两,此后虽有回升,但一直维持在300海关两上下波动。与60年代大多数年份及70年代初相比,价格跌去了1/3,销量也是一路下降,以往“西商皆踊跃争买,今则观望不前”。⑥生丝出口的价跌量减,带来的直接后果是国际贸易收支平衡状态的不复存在。中国的外贸收支开始由出超变为入超,而且贸易赤字逐年增加,增加幅度逐年扩大。⑦ 严峻的现实使得此前因生丝出口畅旺而兴高采烈的朝野上下感到危机来临,人们开始检讨蚕丝出口“减价滞销”的事实和成因,以寻求应对之道。1873年7月5日,《申报》刊出《湖丝减价滞销说》,揭示了“近年外国湖丝之价,较前大减”的事实,并分析了“湖丝之价减滞销”的原因所在:“一因各处所产之丝渐多,泰西各种绸匹较前精巧,不须全用湖丝。且从前丝价过昂,今不全用,是以湖丝渐滞。一因现今外国各织房织绸,皆丝纬而布经,故所用丝骤减其半。然用他物以代丝,不过暂易时式耳,倘丝价渐廉,势必仍归旧制。若丝价日昂,则布经既便而用丝日少矣。”该文提醒人们注意:“盖西人向来织绸,经线粗纬线细,今日经线既不以丝,则粗丝为无用,所用惟细丝而已。此事之利害已大可验矣。”明确指出中国生丝规格已有不合西国织绸之用的趋势,并以伦敦市场上粗、细各丝的销行情况作为佐证:辑里粗丝1872年库存7502包未销,1873年增至15430包;大蚕粗丝1872年库存4122包未销,1873年增为6288包;广东粗丝1872年库存5899包未销,1873年增为7938包。与之形成对比的是,细丝的销行情况要好得多:辑里细丝1872年库存未销量为2929包,1873年降为2594包;日本“所出皆细丝”,1872年库存未销8870包,1873年则降为6993包,情况尚好于辑里细丝。因而文中警告:“是亦明用他国之丝,而渐弃中丝之一证也。操此业者,可不慎乎!”该文慨叹:“吾中国奈何不设法权变,以求供世用乎?”“于抽丝之时何不精益求精以成为细,而置其粗乎?”⑧ 1874年,生丝外贸仍无起色,《申报》文载:“今据外国新来信息,外国市面仍旧阻滞,照前概无转移之机”。国际市场丝价低减和丝销阻滞,连带影响到国内生丝市场一片萎靡不振:“非但泰西市价之不佳也,即由产丝之地运至上海,除初次之丝,偶尔小得利息外,后到之丝,无不折本,惟大小多少不一耳。……故凡上海今岁贸丝之客,大约均经极受其累。所有本银仅在四五千两之谱者,皆将歇业,不克支持其失,其情良可悯矣。”文中惊呼:“夫丝茶者,实中国最重之土产,亦出洋最大之货物,乃历年之情形如此,而今岁更甚于前,若今年之丝价,更属从来所未有,岂非贸易场中非常之大变乎!”丝市不振,势必会对蚕丝产区的民众生计产生严重影响,尤其是苏南四府和浙西三府,“七府之地,蚕桑之利,数倍于农。七府钱漕之重,甲于天下,承平之世,民力已不能支,所赖者茧丝丰稔,获利较厚,尚能弥补耳。向来七府所产之丝,实能甲于四海五洲,今闻泰西之境,已有数国产丝,其丝也不亚于七府所产,故中国之丝,至于滞销跌价如此。将来若无转机,七府之民力,更将不堪矣。”作者对此忧心忡忡:“此固关乎天下之大局也,岂徒七府诸民之不幸哉?丝乎,丝乎,吾甚为尔危矣!”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