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德素以在道德哲学中拒绝幸福原则而著称,故而在康德哲学研究者中少有提及康德的幸福论。然而,这并不意味着康德无视幸福。相反,“幸福”是在康德的著作中频频出现的词汇。甚至可以说,对“幸福”的理解在康德哲学体系的某些环节中起着决定性的作用,不应不引起我们的重视。 我们首先从康德对“幸福”的规定说起。 一、幸福的定义 康德在其著作中,曾在不同的地方对“幸福”做出过各种各样的规定,但其最经典的定义,却是出现在康德的第一部批判著作《纯粹理性批判》中。康德在那里说道: 幸福是我们一切偏好的满足(既在广度上就满足的杂多性而言,也在深度上就程度而言,还在绵延上就存续而言)。① 所谓“广度”,显然指的是对一切种类偏好的满足;所谓“深度”,指的是对偏好在一切可能程度上的满足;而所谓“绵延”,则指的是对偏好在一切时间中的满足。因此,幸福就是在一切时间对一切偏好在一切可能程度上的满足。 康德在这里仅仅涉及了满足的方式,而要理解幸福,更为重要的是满足的对象,什么是康德所说的我们的“偏好”? “偏好”,在康德使用的德语中是Neigung,来自于动词neigen。名词Neige有倾斜、斜坡之意,故动词neigen则意为倾斜、倾向、趋向等,用在人身上就有偏好、喜好,其名词形式Neigung就被译为“偏好”。“好”(hào)本身就有倾向性,再加上“偏”,一方面是为照顾现代汉语孤字不成词的习惯,另一方面无非是加强了这种倾向性而已。纯然从语言学上来说,偏好既可以是感性的偏好,也可以是精神的偏好;其对象既可以是精神性的社会属性,也可以是物质性的、有生命或无生命的存在。然而,康德虽然同样频频使用“偏好”一词,但却未像对“幸福”那样给出一个明确的定义。但从康德经常把“偏好”与“欲望”并列使用,并把偏好称为“自然的偏好”,称其为“盲目的和奴性的”②来看,从康德还曾经在“偏好”后面用括号附上“经常性的欲望”③、“感性冲动”④,并认为“习惯性的欲求就叫做偏好”⑤、“习惯性的感性欲望叫做偏好”⑥来看,他首先是把偏好理解为一种感性的偏好,亦即对物的偏好以及在此基础上把人当做物来看的偏好(例如支配欲、统治欲);其次,他把偏好理解为一种经常性的、习惯性的欲望,而不是一时心血来潮的欲望。 把这一点代入康德的幸福定义,就可以得出:幸福就是我们一切种类经常性的感性欲望在一切时间中、一切程度上的满足。 我们可以看到,由于康德对偏好所做的限制,康德对幸福的理解同样也是一种狭义的理解,这种狭义的理解直接影响到康德的道德哲学、历史哲学和宗教哲学。 二、幸福与理性的辩证法 幸福自然是人人追求的目标,或者如康德在提出“我可以希望什么”这个批判哲学的第三问题之后马上补充的那样:“一切希望都是指向幸福的”⑦。然则,人们以什么手段和方式来促成幸福呢? “成为幸福的,这必然是每一个有理性但却有限的存在者的要求,因而也是他的欲求能力的一个不可避免的规定根据。因为他对自己的整个存在的满意决不是一种源始的财产,不是以他的独立自足性的意识为前提条件的永福,而是一个由他的有限本性本身强加给他的问题,因为他有需要,而且这种需要涉及他的欲求能力的质料,亦即与一种主观上作为基础的愉快或者不快的情感相关的东西,由此他为了对自己的状态感到满意而需要的东西就得到了规定。”⑧既然幸福亦即偏好的满足是在感官世界亦即自然世界实现的,幸福就要求自然世界的运行符合偏好的要求。“幸福是尘世中一个理性存在者的状态,对这个理性存在者来说,就他的实存的整体而言一切都按照愿望和意志进行,因而所依据的是自然与他的整个目的、此外与他的意志的本质性规定根据的协调一致。”⑨用我们今人的话来说:幸福的实现依靠的就是人类认识自然、改造自然的能力,也就是理性。 然而,人并不是离群索居的,而是一种社会的动物。人的幸福同样依赖于他在社会中的感受。因此,幸福不仅取决于人与自然的关系,也同样取决于人与人的关系。“也就是说,只有与其他人相比较,才能断定自己是幸福的还是不幸的。由这种自爱产生出这样一种偏好,即在其他人的看法中获得一种价值,而且最初仅仅是平等的价值,即不允许任何人对自己占有优势,总是担忧其他人会追求这种优势,最终由此产生出一种不正当的欲求,要为自己谋求对其他人的优势。”⑩康德把这种追求幸福的努力称为一种“比较的自爱”。用我们今人的话来说,这便是基于利益的竞争以及由此引起的普遍对抗。在另一处地方,康德把人的这种特性称为“非社会的社会性”。人一方面必须在社会中、在人与人的关系中实现自己,这是人的“社会性”;另一方面人又出于竞争而把其他所有人都视为自己的竞争对手,从而处在与其他所有人的普遍对抗之中,使社会面临着被撕裂的危险,因而人又是“非社会的”。“人有一种使自己社会化的偏好,因为他在这样一种状态中更多地感到自己是人,也就是说,感到自己的自然禀赋的发展。但是,他也有一种使自己个别化(孤立化)的强烈倾向,因为他在自身中也发现有非社会的属性,亦即想仅仅按照自己的心意处置一切,并且因此而到处遇到对抗,就像他从自身得知,他在自己这方面喜欢对抗别人一样。”(11)